蘼芜春思远。采芳馨愁贻,黛痕深敛。薄命怜花,倚东风罗袖,泪珠偷泫。瞑入西园,容易又、林禽声变。那得相思,付与青苹,自随蓬转。
惆怅罗衾扪遍。便梦隔欢期,旧恩还恋。芳意回环,认鸳机锦字,断肠缄怨。缕缕丝丝,拚袅尽、香心残篆。漫想歌翻璧月,临春夜满。
译文
由蘼芜引发的怀春思绪缠绵悠远,采下芬芳的花草,却因不知赠与何人而愁思百结眉黛深锁。可怜这同样薄命的花朵,依托着春风的罗袖,沾满了悄悄滴下的泪珠。暮色染过西园,转眼间林鸟的鸣声又变得喧闹了。哪里能够相思,只能将命运交给青青的浮萍,任它伴随着蓬草流转飘零。
满怀惆怅地抚遍了绮罗被褥,即使与故夫的欢会只能在梦中,也还是眷恋这份旧日的恩情。置身于芬芳的氛围中,辨认着鸳鸯机上织成的锦字,封存着断肠的哀思。那篆香丝丝缕缕,拼命地升腾殆尽了,只剩下烧残的芳心。徒然想起当年璧月迷人的光彩在歌声中舞动,夜夜都洒遍了春日的楼阁。
注释
次珊读唐人六句:次珊,张仲炘。字慕京,号次珊,又号瞻园,湖北江夏人。光绪三年进士,官至江南道监察御史,有直谏敢言之名。甲午战争中属主战派,反对签署《马关条约》。息夫人不言赋,唐代白敏中所作,大旨在同情息夫人不得已而侍二夫的悲剧命运,称赞她温柔敦厚,以不言守节明志的品行。中有“不咄咄以怨人,常默默而伤已……守而不改,邈矣而心有所在;行之实难,确乎而性有所安……处喧哗而不乱,挺节操以自持。……外结舌而内结肠,先箝心而后箝口。”等语。息夫人,春秋时息国国君的夫人息妫。楚文王听说她的美貌,灭息国后迎娶她入宫。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,却始终不愿说话。楚王询问原因,她答道:“我一个妇人,被迫侍奉两个丈夫,又不能去死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息夫人不由自主的悲剧命运受到后世不少文士的关注,成为诗词文中较为常用的典事。盍各之旨,意为各抒己见。典出《论语·公冶长》:“颜渊季路侍,子曰:‘盍各言尔志。’”
蘼芜春思远:指息夫人对故夫息君的眷念,呼应《息夫人不言赋》中“想蘼芜之不见”文意。蘼芜,一种香草,即离骚中寓高洁品质的江离。蘼芜春思典出东汉乐府诗《上山采靡芜》,此诗描述一个弃妇上山采靡芜,下山时偶遇前夫并回忆往事的情境,表达新人不如故人的感慨。春思,被春景触发的相思。
采芳馨愁贻:化用屈原《山鬼》“折芳馨兮遗所思”文意,承接上句文意。芳馨即“蘼芜”一类香草。愁贻,因为不知赠与何人而留下哀愁,即“春思”的结果。
黛痕深敛:愁眉不展。黛,一种青黑色颜料,古代女子用来画眉。
薄命怜花三句:用王维《息夫人》“莫以今时宠。难忘旧时恩。看花满眼泪,不共楚王言”诗意。泫,水珠滴落。
瞑:日暮,暮色。
林禽声变:形容林鸟声喧,春季来临。用谢灵运《登池上楼》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”诗意。
那得相思三句:形容身不由己,根本没有相思的权利。青苹、蓬转,浮萍与蓬草,都是随风水流转,去向不能自主之物。
惆怅罗衾扪遍三句:形容息夫人夜中抚被,思念与前夫旧日情爱。化用施绍莘《闺思》“扪着衾窝旧赠香,可怜幽馥在空床”诗意与纳兰性德《浪淘沙》“暗忆欢期原是梦,梦也须留”词意。扪,抚摸。
芳意回环三句:锦字,意为寄托相思的书信,用苏蕙织锦典故。据《晋书·列女传》载,东晋女诗人苏蕙的丈夫窦滔因罪被徙流沙,苏蕙织锦为《回文璇玑图诗》,以寄托离思。缄,封闭。此指给写好的书信封口。缄字双关,除封信封外,还指闭口不言,与《息夫人不言赋》中“难夺三缄之志”呼应。
香心残篆:烧残的盘香,既指息夫人因相思彻夜难眠,又象征她因相思而摧残的心。
漫想歌翻璧月二句:指息夫人回忆在息国时夫妻情好的华美情境。用陈后主与嫔妃欢爱典故。陈后主诗中有“壁月夜夜满,琼树朝朝新”之句。原诗相传是赞美张贵妃、孔贵嫔的容色的。临春,既指恰逢春季,又指陈后主为所爱嫔妃所建的临春阁。
参考资料:
1、新译清词三百首,陈水云
这首词借刻画“息夫人”而抒写难言之痛。据《左传》庄公十四年载: “楚子灭楚以息妫(规guī)归,生堵敖及成王焉,未言,楚子问之,对曰: ‘吾一妇人而事二夫,纵弗能死,其又奚言。’ ”前人对这一位被迫改事二夫而又缄口不言的女性寄予了很大的同情。以“息夫人”为内容的诗文也为数不少。如王维的《息夫人》诗,白敏中的《息夫人不言赋》。但以此为词却不多见。张仲炘(字次珊)在读过白敏中《息夫人不言赋》后,写了一首《三姝媚》,并要王鹏运和词。王即用同调同韵,写了这首词。“继声”,“盍各”,讲的就是这个意思。“继声”,讲的是音韵相继、相同。“盍各”,讲的是内容上各抒己见。《论语·公冶长》: “颜渊季路侍。子曰: ‘盍各言尔志?’ ” “盍”,盍不的合音字。
这首词侧重刻画“息夫人”的形象,并深刻揭示其心理活动。开篇三句写“息夫人”的表情: “蘼芜春思远,采芳馨愁贻,黛痕深敛。”首句用古诗“上山采蘼芜,下山逢故夫”诗意,交待她再嫁的身份和内心的矛盾,使人物一出场便进入脚色。因贯穿这首古诗的主题是 “新人不如故”,所以内心的斗争异常强烈。这一句为全篇的展开,做好了铺垫。“蘼芜”,香草。“芳馨”,芳香。《楚辞·九歌·湘君》: “合百草兮实庭,建芳馨兮庑门。” “愁贻”,留下忧愁。本为采摘香草而外出登山,结果采回的却是忧愁,因为她想到了故夫。首先从“黛痕深敛”这方面表现出来了。“薄命怜花,倚东风罗袖,泪珠偷泫。” 王维《息夫人》: “看花满眼泪,不共楚王言。”三句由此化出。看花流泪,“怜花”亦复自怜。杜甫《 春望 》“感时花溅泪。” 《佳人》: “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” “泫”,泫然出涕,形容泪珠下落。“偷泫”,背地里偷偷流泪。从“黛痕深敛”到“泪珠偷泫”,情感深入一层,表情与动作也层层加深,渐入内里。于此,词人反将笔墨宕开,通过景物与季节变化烘托内心活动:“暝入西园,容易又、林禽声变。”“暝”,暮色,象征时光的转移。“西园”,原指汉武帝的御园,这里泛指一般园林。苏轼《水龙吟》: “恨西园落红难缀。”史达祖《绮罗香》: “惊粉重,蝶宿西园。” “林禽声变” ,林,指树木;禽,指鸟雀。春季来临,林木绿色渐浓,鸟雀的啼声也有明显变化。谢灵运《登池上楼》: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。”这几句暗示,春天来临,不仅没有给“息夫人”带来什么欢愉,反而更加添她的新愁。“那得相思,付与青苹, 自随蓬转。”此三句对上作补充,写为相思所苦,无法排遣。
上片写白昼的相思,下片写入夜的苦恋。“惆怅罗衾扪遍。便梦隔欢期,旧思还恋。”第一句把“惆怅”之情与“罗衾扪遍”的动作联系在一起,通过动作,揭示内心活动。“衾”,被子。“扪”,摸抚。“欢期”、“旧思”,均指对前夫始终如一的情爱。“还恋”,加倍的说法。紧接着三句对此作形象的描绘:“芳意回环,认鸳机锦字,断肠缄怨。”“芳意”,即恋情。“鸳机”,织具。上官仪《八咏应制二首》:“方移花影入鸳机。”通过“回环”、“鸳机”、“锦字”,可以看出这三句用苏蕙为丈夫寄回文诗的典故,表达对前夫的情感。苏蕙为前秦女诗人,夫窦滔为秦州刺史,后因罪徙流沙,她昼夜思念,织锦为《回文旋图诗》寄窦滔。薛道衡《昔昔盐》:“采桑秦氏女,织锦窦家妻。”“缄怨”,扣紧“息夫人不言”这一主题,亦即“外结舌而内结肠,先箝心而后箝口”之意。“缕缕丝丝,拚袅尽、香心残篆。”三句以“残篆”象征九曲回肠。“篆”,即篆香,盘香。宋洪刍《香谱》: “近世尚奇者作香,篆其文,准十二辰,分一百刻,凡燃一昼夜而已。”“缕缕丝丝”以香烟缭绕,象征剪不断,理还乱的恋情,并取“思”与“丝”谐音加以暗示。“拚”,此处读翻,与“翻”通,飞起的样子。“拚袅”,即翻飞缭绕。秦观《减字木兰花》: “欲见回肠,断尽金炉小篆香。” 此用其意。“残”,象征息夫人由夜至明,直到篆香燃尽,一直遭受相思的熬煎。最后以“漫想歌翻璧月,临春夜满”作结。“漫想”,徒然回想。王沂孙《齐天乐·蝉》 : “漫想薰风,柳丝千万缕。”“璧月”,月圆如璧,多用以形容美人的容貌。《陈书》卷七载,陈后主有《玉树后庭花》、《临春乐》等,大指所归,皆美张贵妃、孔贵嫔之容色也。其略曰:“‘璧月夜夜满,琼树朝朝新’。”“翻”,摹习曲调或演唱演奏。孟浩然《美人分香》:“舞学平阳态,歌翻子夜声。”这两句意为白白回忆当年月明之夜歌舞时的玉貌花容。
可以看出,词人在同情“息夫人”刻画她的形象时,也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,描画了有口难言的艰难处境。诗云:“维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”(《小雅·裳裳者华》)本篇重点在刻画人物,突出其箝口不言的特点,艺术上是颇为成功的,用笔着意于四个侧面:一是外部表情,二是日常动作,三是内心活动,四是景物烘托。这四者打成一片,终于使“息夫人”这一形象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。
参考资料:
1、品诗文网
范进进学回家,母亲、妻子俱各欢喜。正待烧锅做饭,只见他丈人胡屠户,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,走了进来。范进向他作揖,坐下。胡屠户道:“我自倒运,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,历年以来,不知累了我多少。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,带挈你中了个相公,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。”范进唯唯连声,叫浑家把肠子煮了,烫起酒来,在茅草棚下坐着。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。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:“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。比如我这行事里,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,又是你的长亲,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?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,扒粪的,不过是平头百姓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,连我脸上都无光了。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,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,免得惹人笑话。”范进道:“岳父见教的是。”胡屠户又道:“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。老人家每日小菜饭,想也难过。我女孩儿也吃些。自从进了你家门,这十几年,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!可怜!可怜!”说罢,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。吃到日西时分,胡屠户吃的醺醺的。这里母子两个,千恩万谢。屠户横披了衣服,腆着肚子去了。
次日,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。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,彼此来往。因是乡试年,做了几个文会。不觉到了六月尽间,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。范进因没有盘费,走去同丈人商议,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,骂了一个狗血喷头,道:“不要失了你的时了!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,就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’来!我听见人说,就是中相公时,也不是你的文章,还是宗师看见你老,不过意,舍与你的。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!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‘文曲星’!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,都有万贯家私,一个个方面大耳?像你这尖嘴猴腮,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!不三不四,就想天鹅屁吃!趁早收了这心,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,每年寻几两银子,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!你问我借盘缠,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,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,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!”一顿夹七夹八,骂的范进摸不着门。辞了丈人回来,自心里想:“宗师说我火候已到,自古无场外的举人,如不进去考他一考,如何甘心?”因向几个同案商议,瞒着丈人,到城里乡试。出了场,即便回家。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。被胡屠户知道,又骂了一顿。
到出榜那日,家里没有早饭的米,母亲吩咐范进道:“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,你快拿集上去卖了,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,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。”范进慌忙抱了鸡,走出门去。才去不到两个时候,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,三匹马闯将来。那三个人下了马,把马拴在茅草棚上,一片声叫道:“快请范老爷出来,恭喜高中了!”母亲不知是甚事,吓得躲在屋里;听见中了,方敢伸出头来,说道:“诸位请坐,小儿方才出去了。”那些报录人道:“原来是老太太。”大家簇拥着要喜钱。正在吵闹,又是几匹马,二报、三报到了,挤了一屋的人,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。邻居都来了,挤着看。老太太没奈何,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。
那邻居飞奔到集上,一地里寻不见;直寻到集东头,见范进抱着鸡,手里插个草标,一步一踱的,东张西望,在那里寻人买。邻居道:“范相公,快些回去!你恭喜中了举人,报喜人挤了一屋里。”范进当是哄他,只装不听见,低着头往前走。邻居见他不理,走上来,就要夺他手里的鸡。范进道:“你夺我的鸡怎的?你又不买。”邻居道:“你中了举了,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。”范进道:“高邻,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,要卖这鸡去救命,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?我又不同你顽,你自回去罢,莫误了我卖鸡。”邻居见他不信,劈手把鸡夺了,掼在地下,一把拉了回来。报录人见了道:“好了,新贵人回来了。”正要拥着他说话,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,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,上写道:“捷报贵府老爷范讳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。京报连登黄甲。”
范进不看便罢,看了一遍,又念一遍,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,笑了一声,道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说着,往后一跤跌倒,牙关咬紧,不省人事。老太太慌了,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。他爬将起来,又拍着手大笑道:“噫!好!我中了!”笑着,不由分说,就往门外飞跑,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。走出大门不多路,一脚踹在塘里,挣起来,头发都跌散了,两手黄泥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。众人拉他不住,拍着笑着,一直走到集上去了。众人大眼望小眼,一齐道:“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。”老太太哭道:“怎生这样苦命的事!中了一个甚么举人,就得了这个拙病!这一疯了,几时才得好?”娘子胡氏道:“早上好好出去,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!却是如何是好?”众邻居劝道:“老太太不要心慌。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。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,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,再为商酌。”
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,有拿白酒来的,也有背了斗米来的,也有捉两只鸡来的。娘子哭哭啼啼,在厨下收拾齐了,拿在草棚下。邻居又搬些桌凳,请报录的坐着吃酒,商议他这疯了,如何是好。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:“在下倒有一个主意,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?”众人问:“如何主意?”那人道:“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?他只因欢喜狠了,痰涌上来,迷了心窍。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,说:‘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,你并不曾中。’他吃这一吓,把痰吐了出来,就明白了。”众邻都拍手道:“这个主意好得紧,妙得紧!范老爷怕的,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。好了!快寻胡老爹来。他想是还不知道,在集上卖肉哩。”又一个人道:“在集上卖肉,他倒好知道了;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,还不曾回来。快些迎着去寻他。”
一个人飞奔去迎,走到半路,遇着胡屠户来,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,提着七八斤肉,四五千钱,正来贺喜。进门见了老太太,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。胡屠户诧异道:“难道这等没福?”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。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,走了出来。众人如此这般,同他商议。胡屠户作难道:“虽然是我女婿,如今却做了老爷,就是天上的星宿。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!我听得斋公们说:打了天上的星宿,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,发在十八层地狱,永不得翻身。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!”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:“罢么!胡老爹,你每日杀猪的营生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;就是添上这一百棍,也打甚么要紧?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,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。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,阎王叙功,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,也不可知。”报录的人道:“不要只管讲笑话。胡老爹,这个事须是这般,你没奈何,权变一权变。”屠户被众人局不过,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,壮一壮胆,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,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,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,走上集去。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。老太太赶出来叫道:“亲家,你只可吓他一吓,却不要把他打伤了!”众邻居道:“这自然,何消吩咐。”说着,一直去了。
来到集上,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,散着头发,满脸污泥,鞋都跑掉了一只,兀自拍着掌,口里叫道:“中了!中了!”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,说道:“该死的畜生!你中了甚么?”一个嘴巴打将去。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,忍不住的笑。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,心里到底还是怕的,那手早颤起来,不敢打到第二下。范进因这一个嘴巴,却也打晕了,昏倒于地。众邻居一齐上前,替他抹胸口,捶背心,舞了半日,渐渐喘息过来,眼睛明亮,不疯了。众人扶起,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。胡屠户站在一边,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;自己看时,把个巴掌仰着,再也弯不过来。自己心里懊恼道:“果然天上‘文曲星’是打不得的,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。”想一想,更疼的狠了,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。
范进看了众人,说道:“我怎么坐在这里?”又道:“我这半日,昏昏沉沉,如在梦里一般。”众邻居道:“老爷,恭喜高中了。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,方才吐出几口痰来,好了。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。”范进说道:“是了。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。”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,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。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,替他穿上。见丈人在跟前,恐怕又要来骂。胡屠户上前道:“贤婿老爷,方才不是我敢大胆,是你老太太的主意,央我来劝你的。”邻居内一个人道:“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,少顷范老爷洗脸,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!”又一个道:“老爹,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。”胡屠户道:“我那里还杀猪!有我这贤婿,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?我每常说,我的这个贤婿,才学又高,品貌又好,就是城里头那张府、周府这些老爷,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。你们不知道,得罪你们说,我小老这一双眼睛,却是认得人的。想着先年,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,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,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,毕竟要嫁与个老爷,今日果然不错!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众人都笑起来。看着范进洗了脸,郎中又拿茶来吃了,一同回家。范举人先走,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。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,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。
到了家门,屠户高声叫道:“老爷回府了!”老太太迎着出来,见儿子不疯,喜从天降。众人问报录的,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。范进拜了母亲,也拜谢丈人。胡屠户再三不安道:“些须几个钱,不够你赏人。”范进又谢了邻居。正待坐下,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,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,飞跑了进来:“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。”说毕,轿子已是到了门口。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,不敢出来。邻居各自散了。
范进迎了出去,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,头戴纱帽,身穿葵花色圆领,金带、皂靴。他是举人出身,做过一任知县的,别号静斋,同范进让了进来,到堂屋内平磕了头,分宾主坐下。张乡绅先攀谈道:“世先生同在桑梓,一向有失亲近。”范进道:“晚生久仰老先生,只是无缘,不曾拜会。”张乡绅道:“适才看见题名录,贵房师高要县汤公,就是先祖的门生,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。”范进道:“晚生侥幸,实是有愧。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,可为欣喜。”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,说道:“世先生果是清贫。”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,说道:“弟却也无以为敬,谨具贺仪五十两,世先生权且收着。这华居其实住不得,将来当事拜往,俱不甚便。弟有空房一所,就在东门大街上,三进三间,虽不轩敞,也还干净,就送与世先生;搬到那里去住,早晚也好请教些。”范进再三推辞,张乡绅急了,道:“你我年谊世好,就如至亲骨肉一般;若要如此,就是见外了。”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,作揖谢了。又说了一会,打躬作别。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,才敢走出堂屋来。
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,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,即便包了两锭,叫胡屠户进来,递与他道:“方才费老爹的心,拿了五千钱来。这六两多银子,老爹拿了去。”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,把拳头舒过来,道:“这个,你且收着。我原是贺你的,怎好又拿了回去?”范进道:“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,若用完了,再来问老爹讨来用。”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,往腰里揣,口里说道:“也罢,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,何愁没有银子用?他家里的银子,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!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,一年就是无事,肉也要用四五千斤,银子何足为奇!”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,说道:“我早上拿了钱来,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,我说:‘姑老爷今非昔比,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,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。’今日果不其然!如今拿了银子家去,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!”说了一会,千恩万谢,低着头,笑迷迷的去了。
自此以后,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:有送田产的;有人送店房的;还有那些破落户,两口子来投身为仆,图荫庇的。到两三个月,范进家奴仆、丫鬟都有了,钱、米是不消说了。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。搬到新房子里,唱戏、摆酒、请客,一连三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