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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三·赌符

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,多幻术,共名之“仙”。先子与最善,每适城,辄造之。一日与先叔赴邑,拟访韩,适遇诸途。韩付钥曰:“请先往启门坐,少旋我即至。”乃如其言。诣庙发扃,则韩已坐室中。诸如此类。

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赌,因先子亦识韩。值大佛寺来一僧,专事樗蒲,赌甚豪。族人见而悦之,罄资往赌,大亏。心益热,典质田产复往,终夜尽丧。邑邑不得志,便道诣韩,精神惨淡,言语失次。韩问之,具以实告。韩笑曰:“常赌无不输之理。倘能戒赌,我为汝覆之。”族人曰:“倘得珠还合浦,花骨头当铁杵碎之!”韩乃以纸书符,授佩衣带间。嘱曰:“但得故物即已,勿得陇复望蜀也。”又付千钱约赢而偿之。族人大喜而往。僧验其资,易之,不屑与赌。族人强之,请一掷为期,僧笑而从之。乃以千钱为孤注,僧掷之无所胜负,族人接色,一掷成采。僧复以两千为注。又败。僧渐增至十余千,明明枭色,呵之皆成卢雉,计前所输,顷刻尽覆。阴念再赢数千亦更佳,乃复博,则色渐劣。心怪之,起视带上则符已亡矣,大惊而罢。载钱归庙,除偿韩外,追而计之,并末后所失,适符原数也。已乃愧谢失符之罪,韩笑曰:“已在此矣。固嘱勿贪,而君不听,故取之。”

异史氏曰:“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,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。入其中者如沉迷海,将不知所底矣。夫商农之人,俱有本业;诗书之士,尤惜分阴。负耒横径,固成家之正路;清谈薄饮,犹寄兴之生涯。

“尔乃狎比淫朋,缠绵永夜。倾囊倒箧,悬金于崄巇之天;呼雉呵卢,乞灵于淫昏之骨,盘施五木,似走圆珠;手握多章,如擎团扇。左觑人而右顾己,望穿鬼子之睛;阳示弱而阴用强,费尽魍魉之技。门前宾客待,犹恋恋于场头;舍上火烟生,尚眈眈于盆里。忘餐废寝,则久入成迷;舌敝唇焦,则相看似鬼。迨夫全军尽没,热眼空窥。视局中则叫号浓焉,技痒英雄之臆;顾囊底而贯索空矣,灰寒壮士之心。引颈徘徊,觉白手之无济;垂头萧索,始玄夜以方归。幸交谪之人眠,恐惊犬吠;苦久虚之腹饿,敢怨羹残。既而鬻子质田,冀珠还于合浦;不意火灼毛尽,终捞月于沧江。及遭败后我方思,已作下流之物;试问赌中谁最善,群指无裤之公。甚而枵腹难堪,遂栖身于暴客;搔头莫度,至仰给于香奁。呜呼!败德丧行,倾财亡身,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!”

译文

韩道士居住在本县城里的天齐庙,因其精通幻术,人们都尊称他为“仙人”。我已故的父亲与他交情甚笃,每次到城里都会亲自造访。一天,父亲和已故的叔叔正在前往拜访韩道士的途中,恰巧与他相遇。韩道士将钥匙交给父亲,说道:“你们先去开门,进屋等我,我随后便到。”父亲遵照他的指示,进入庙宇,用钥匙打开门一看,韩道士已然坐在屋里了。关于韩道士诸如此类的怪异的事情还很多。

在此之前,一位族人嗜好赌博,通过父亲结识了韩道士。当时,大佛寺来了一个和尚,擅长用掷骰子决定胜负的方法赌博,赌注下得特别大。族人看到他豪赌,心生欢喜,便拿出家中所有的钱去参与赌博,结果输得一无所有。族人越输越急,甚至典当了田地去继续赌博,一夜之间又输了个精光,血本无还。从那以后,他整日忧郁不乐,最终去找韩道士求助,失魂落魄、语无伦次。韩道士询问了情况后,族人如实告诉了他赌博的经历。韩道士笑道:“经常赌博没有不输的道理。你如果能够戒赌,我帮你赢回失去的钱财。”族人表示:“只要赌资能够像合浦的珍珠一样失而复得,我就用铁杵把骰子砸个稀巴烂!”于是,韩道士在纸上写了一道符咒,并交给了族人,告诉他要将其佩戴在衣带上。韩道士叮嘱道:“只要收回原来的财物就可以罢手了,千万不要得陇望蜀、贪心不足呀。”韩道士说完,他又给了族人一千文铜钱,并约定在赢回钱财之后再将钱还给他。满心欢喜的族人再次前往赌场,和尚看了他的一千文铜钱,非常轻视,不屑与他赌。族人强行拉着他赌博,并且要求一掷定输赢,和尚则笑着答应了。于是,族人将那一千文铜钱作为一次胜负的唯一赌注。和尚先掷了一回显不出胜负,族人接过骰子,一掷成采,族人大胜。和尚又放下了两千文作为赌注,又输了。接着,和尚的赌注逐渐增加到十馀千文,明明看清是最上采枭色,族人一吆喝,就变成了次采卢色或又次采雉色。如此,族人之前输掉的钱财转瞬间全都赢了回来,族人心生贪念,想再多赢几千文,因此继续赌博,可是每掷都是次等采,赌运开始不佳。族人感到奇怪,便站起身来检查衣带里的符咒,发现它早已不翼而飞,族人大惊失色,立即停止了赌博。族人带着钱回到庙里,除了偿还韩道士一千文钱之外,细细追忆计算前赢后输的钱,恰好跟原来输掉的钱相等。于是,他羞愧地向韩道士承认了丢失符咒的过失,而韩道士笑着说:“符咒早已回到我手上了。我之前一再告诫你不要贪心,可你不听劝告,因此我亲自将它取回。”

异史氏说:天下人倾家荡产的各种因素之中,没有比赌博来得更快的了;天下人道德沦丧,也没有比赌博堕落得更快更彻底的了。沉迷于赌博的人就像沉入了深渊,总是找不到底线在哪。做生意的人、务农的人,各自有着自己的本业;读书学诗的士人,则格外珍惜时间。扛着锄头、苦读经书,都是成家立业的正路;即使约上几个朋友清谈一番,喝上几杯水酒,也是在生活中寄托兴会的方式。

而赌徒们却沉迷于与狐朋狗友一起赌博,整夜不停地聚在一起。他们翻箱倒柜,把金钱悬挂在险要高峻的天际;或者喊雉呼卢地乞求那个骰子显灵。或者旋转骰子,使骰子像圆珠那样转动;或者手握纸牌,就像举着一把团扇。他们一会儿看看旁人,一会儿又瞧瞧自己,眼珠乱转好像要看穿一切似的;他们表面上示弱而在暗地里下狠手,使出全身的解数,用尽了鬼魅的伎俩。即使门外有客人在等待,但他们的心却始终牵挂着赌局;有时家里已经起了火,但他们却还在专注地看着掷骰子的瓦盆。他们因此废寝忘食,久而久之便沉迷其中,不能自拔;看上去个个舌敝唇焦,看着像个活鬼。等到所有的钱都输光了,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赌博。眼看着赌局中大呼小叫,热闹非凡,技痒难耐,可那只是英雄的空想;因为看看自己的钱囊,早已分文不存,空让赌坛上的壮士灰心丧气。于是,他们不得不在赌场里东张西望,只觉得两手一空,无计可施;最终只能垂头丧气,满怀忧虑,直到深夜才回到家。幸而埋怨指责他的妻子已经睡下了,他还唯恐惊动狗叫;这时,才觉得空了很长时间的肚子饥饿难忍,端起饭碗,哪敢抱怨残羹剩饭。随后,他就又要卖掉儿子,典当田产,希望捞回本钱;想不到这一掷如同一场大火烧光了须发,终究还是江中捞月一场空。直到遭受了惨重的失败,才开始反思,但他们已经沉沦堕落了;试问赌徒之中谁的赌技最高,人们都要指那把裤子都输光了的穷汉。有些人甚至因为饥饿难耐,不得不加入强盗团伙;有些人则束手无策,只能指望变卖女人的珠宝来维持生计。呜呼!道德败坏、品行沦丧,倾家荡产、名坏身亡,哪一件不是赌博这一恶习造成的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