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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二·林四娘

青州道陈公宝钥,闽人。夜独坐,有女子搴帏入,视之不识,而艳绝,长袖宫装。笑云:“清夜兀坐,得勿寂耶?”公惊问何人,曰:“妾家不远,近在西邻。”公意其鬼,而心好之。捉袂挽坐,谈词风雅,大悦。拥之不甚抗拒,顾曰:“他无人耶?”公急阖户,曰:“无。”促其缓裳,意殊羞怯,公代为之殷勤。女曰:“妾年二十,犹处子也,狂将不堪。”狎亵既竟,流丹浃席。既而枕边私语,自言“林四娘”。公详诘之,曰:“一世坚贞,业为君轻薄殆尽矣。有心爱妾,但图永好可耳,絮絮何为?”无何,鸡鸣,遂起而去。

由此夜夜必至,每与阖户雅饮。谈及音律,辄能剖悉宫商,公遂意其工于度曲。曰:“儿时之所习也。”公请一领雅奏。女曰:“久矣不托于音,节奏强半遗忘,恐为知者笑耳。”再强之,乃俯首击节,唱“伊”、“凉”之调,其声哀婉。歌已,泣下。公亦为酸恻,抱而慰之曰:“卿勿为亡国之音,使人悒悒。”女曰:“声以宣意,哀者不能使乐,亦犹乐者不能使哀。”两人燕昵,过于琴瑟。既久,家人窃听之,闻其歌者,无不流涕。

夫人窥见其容,疑人世无此妖丽,非鬼必狐,惧为厌盅,劝公绝之。公不能听,但固诘之。女愀然曰:“妾,衡府宫人也,遭难而死十七年矣,以君高义,托为燕婉,然实不敢祸君。倘见疑畏,即从此辞。”公曰:“我不为嫌,但燕好若此,不可不知其实耳。”乃问宫中事,女缅述津津可听。谈及式微之际,则哽咽不能成语。女不甚睡,每夜辄起诵《准提》、《金刚》诸经咒。公问:“九原能自忏耶?”曰:“一也。妾思终身沦落,欲度来生耳。”

又每与公评骘诗词,瑕辄疵之,至好句则曼声娇吟。意绪风流,使人忘倦。公问:“工诗乎?”曰:“生时亦偶为之。”公素其赠。笑曰:“儿女之语,乌足为高人道。”居三年。一夕忽惨然告别,公惊问之,答云:“冥王以妾生前无罪,死犹不忘经咒,俾生王家。别在今宵,永无见期。”言已,怆然;公亦泪下。乃置酒相与痛饮,女慷慨而歌,为哀曼之音,一字百转,每至悲处,辄便呜咽。数停数起,而后终曲,饮不能畅。乃起,逡巡欲别;公固挽之,又坐少时。鸡声忽唱,乃曰:“必不可以久留矣。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,今将长别,当率成一章。”索笔构成,曰:“心悲意乱,不能推敲,乖音错节,慎勿出以示人。”掩袖而出,公送诸门外,湮然没。公怅悼良久。视其诗,字态端好,珍而藏之。诗曰:“静锁深宫十七年,谁将故国问青天?闲看殿宇封乔木,泣望君王化杜鹃。海国波涛斜夕照,汉家箫鼓静烽烟。红颜力弱难为厉,惠质心悲只问禅。日诵菩提千百句,闲看贝叶两三篇。高唱梨园歌代哭,请君独听亦潸然。”诗中重复脱节,疑有错误。

译文

青州道员陈宝钥是福建人。一天夜晚独坐时,一名女子推开帘子走了进来。陈公看了看,虽然不认识她,但见她容貌艳丽,穿着长袖的宫女服装,笑着说:“深夜独自坐着,难道不寂寞吗?”陈公惊讶地询问她身份,女子回答道:“我家离这里不远,就在西边。”陈公心中猜测这女子或许是鬼魂,但心里却喜欢她,便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坐下。女子谈吐不凡,陈公非常开心。他拥抱着她,女子也不太抗拒,向周围看了看说:“没有外人吧?”陈公赶紧关闭房门,回答:“没有。”催她宽衣解带,她很羞怯,陈公便动手代她脱衣服。女子说:“我年纪二十岁,还是个处女,太轻狂了我可受不住。”二人亲热过后,床上留下了女子的血迹。随后,女子在枕头边悄声说话,自言叫林四娘。陈公想细细打听,林四娘说:“我一生坚守贞节,现在被你轻薄得几乎不存在了。有心爱我,只求永远相好就行了,絮絮叨叨干什么?”不久,鸡鸣声响起,林四娘起身离去。

从那以后,她每夜必至,陈公每见林四娘来,都是关好门,然后一边喝酒,一边畅谈。谈及音乐,林四娘能辨别和分析各种音调,陈公因此猜测她擅长作曲和歌唱。林四娘表示:“都是小时候学过的。”陈公请她弹奏一曲以示听闻。林四娘说:“好久不搞这个了,节奏大都忘记了,恐怕被明白人笑话。”陈公再三强迫她,她才低头击节,唱起伊州、凉州之曲,声音哀婉动人。唱罢,不禁泪下。陈公也感到哀伤心碎,抱着林四娘,安慰她说:“你别再唱这些亡国之音了,听了让人郁闷不乐。”林四娘说:“声音是表达情意的,悲哀的曲子不能使人欢乐,也犹如欢乐的曲子不能使人悲哀一样。”两人融洽亲密,超过了夫妻的感情。时间长了,家人偷偷听到林四娘唱歌的声音,无不被感动得泪流满面。

陈夫人偷窥了林四娘的容貌后,怀疑世间不存在如此妖娆美丽的女子,如不是鬼就必定是狐狸,惧怕这些东西蛊惑丈夫,劝丈夫跟她断绝关系。陈公并未听从夫人的劝告,继续与林四娘交往,只是不断地询问林四娘。林四娘悲伤地说:“我曾是衡王府中的宫女。十七年前,我遭遇不幸而死。因你有情有义,我才依附你,成为一对恩爱的伴侣,实在不敢加害于你。如果你怀疑我,害怕我,从现在起我们就分手吧。”陈公回答说:“我不嫌你,只是如此恩爱,不可以不知道底细。”于是他询问了宫中的情况。林四娘回忆往事,述说动人心弦,当谈及衰落之时,她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,泣不成声。林四娘不怎么睡觉,每晚都会起来念诵《准提》《金刚》等经咒。陈公问道:“九泉之下能够自我忏悔吗?”林四娘回答:“与人间无异。我想这辈子如此潦倒沦落,打算超度自己,求得来生的幸福。”

林四娘还经常与陈公评论诗词,发现其中的瑕疵并加以指出;遇到优美的句子,她则以悠扬动人的声音吟诵。意境深邃婉转,风情万种,令人忘却疲倦。陈公问道:“你会写诗吗?”林四娘说:“活着时也偶而写点。”陈公向她要诗,林四娘笑着说:“小儿女之语,那里值得给高人说呢?”住了三年,一天傍晚,林四娘突然悲伤地前来告别。陈公惊讶地询问什么原因,她解释说:“阎王因为我生前没有罪过,死后还不忘念经诵咒,让我转生王家。今晚我们必须分手了,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。”说完,她难过地哭泣,陈公也流下了泪水。于是摆上酒菜,两人一同畅饮解忧。林四娘慷慨地唱起歌来,歌声悲哀婉转,动人心魄,每到伤感之处,便会哽咽不止。停停唱唱,经过好几次才把歌曲唱完,酒也喝不下去了。于是她站起身来,犹豫不决地准备告别。陈公坚持挽留她,于是她又坐了一会儿。鸡忽然鸣叫起来,林四娘说:“我不能再久留了。你原来总是怪我不肯献丑,今将永别,应当草就一篇诗歌,留作纪念。”于是她拿起毛笔,思考片刻,便一气呵成地写了下来。她对陈公说:“心悲意乱,不能好好推敲,难免有音韵错误,千万别拿给外人看。”说完,她用袖子掩面离开了。陈公送她到门口,林四娘便悄然消失了。陈公心情沉郁了好一阵子。端详她的诗,字形端正美好,便珍重地收藏起来。诗是这样写的:“静锁深宫十七年,谁将故国问青天?闲看殿宇封乔木,泣望君王化杜鹃。海国波涛斜夕照,汉家箫鼓静烽烟。红颜力弱难为厉,惠质心悲只问禅。日诵菩提千百句,闲看贝叶两三篇。高唱梨园歌代哭,请君独听亦潸然。”诗中有些重复和脱节的地方,估计传抄时有失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