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国学典籍聊斋志异聊斋志异·卷六·鸽异

聊斋志异·卷六·鸽异

鸽类甚繁:晋有坤星,鲁有鹤秀,黔有腋蝶,梁有翻跳,越有诸尖,皆异种也。又有靴头、点子、大白、黑石、夫妇雀、花狗眼之类,名不可屈以指,惟好事者能辨之也。

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,按经而求,务尽其种。其养之也,如保婴儿:冷则疗以粉草,热则投以盐颗。鸽善睡,睡太甚,有病麻痹而死者。张在广陵,以十金购一鸽,体最小,善走,置地上,盘旋无已时,不至于死不休也,故常须人把握之;夜置群中使惊诸鸽,可以免痹股之病,是名“夜游”。齐鲁养鸽家,无如公子最;公子亦以鸽自诩。

一夜坐斋中,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,殊不相识。问之,答曰:“漂泊之人,姓名何足道。遥闻畜鸽最盛,此亦生平所好,愿得寓目。”张乃尽出所有,五色俱备,灿若云锦。少年笑曰:“人言果不虚,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。仆亦携有一两头,颇愿观之否?”张喜,从少年去。月色冥漠,旷野萧条,心窃疑俱。少年指曰:“请勉行,寓屋不远矣。”又数武,见一道院仅两楹,少年握手入,昧无灯火。少年立庭中,口中作鸽鸣。忽有两鸽出:状类常鸽而毛纯白,飞与檐齐,且鸣且斗,每一扑,必作斤斗。少年挥之以肱,连翼而去。复撮口作异声,又有两鸽出:大者如鹜,小者裁如拳,集阶上,学鹤舞。大者延颈立,张翼作屏,宛转鸣跳,若引之;小者上下飞鸣,时集其顶,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,声纸碎类鼗鼓;大者伸颈不敢动。鸣愈急,声变如磬,两两相和,间杂中节。既而小者飞起,大者又颠倒引呼之。张嘉叹不已,自觉望洋可愧。遂揖少年,乞求分爱,少年不许。又固求之,少年乃叱鸽去,仍作前声,招二白鸽来,以手把之,曰:“如不嫌憎,以此塞责。”接而玩之,睛映月作琥珀色,两目通透,若无隔阂,中黑珠圆于椒粒;启其翼,胁肉晶莹,脏腑可数。张甚奇之,而意犹未足,诡求不已。少年曰:“尚有两种未献,今不敢复请观矣。”

方竞论间,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。回视少年,化白鸽大如鸡,冲霄而去。又目前院宇都渺,盖一小墓,树二柏焉。与家人抱鸽,骇叹而归。试使飞,驯异如初,虽非其尤,人世亦绝少矣。于是爱惜臻至。

积二年,育雌雄各三。虽戚好求之,不得也。有父执某公为贵官,一日见公子,问:“畜鸽几许?”公子唯唯以退。疑某意爱好之也,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。又念长者之求,不可重拂。且不敢以常鸽应,选二白鸽笼送之,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。他日见某公,颇有德色,而其殊无一申谢语。心不能忍,问:“前禽佳否?”答云:“亦肥美。”张惊曰:“烹之乎?”曰:“然。”张大惊曰:“此非常鸽,乃俗所言‘靼鞑’者也!”某回思曰:“味亦殊无异处。”

张叹恨而返。至夜梦白衣少年至,责之曰:“我以君能爱之,故遂托以子孙。何以明珠暗投,致残鼎镬!今率儿辈去矣。”言已化为鸽,所养白鸽皆从之,飞鸣径去。天明视之,果俱亡矣。心甚恨之,遂以所畜,分赠知交,数日而尽。异史氏曰:“物莫不聚于所好,故叶公好龙,则真龙入室,而况学士之于良友,贤君之于良臣乎?而独阿堵之物,好者更多,而聚者特少,亦以见鬼神之怒贪,而不怒痴也。”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,家无慧仆,以老佣往。及门,倾水出鱼,索柈而进之,及达主所,鱼已枯毙。公子笑而不言,以酒犒佣,即烹鱼以飨。既归,主人问:“公子得鱼颇欢慰否?”答曰:“欢甚。”问:“何以知?”曰:“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,立命赐酒,且烹数尾以犒小人。”主人骇甚,自念所赠,颇不粗劣,何至烹赐下人。因责之曰:“必汝蠢顽无礼,故公子迁怒耳。”佣扬手力辩曰:“我固陋拙,遂以为非人也!登公子门,小心如许,犹恐筲斗不文,敬索柈出,一一匀排而后进之,有何不周详也?”主人骂而遣之。

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,铛臼皆精。然所蓄茶有数等,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;其最上者,非贵客及知味者,不一奉也。一日有贵官至,僧伏谒甚恭,出佳茶,手自烹进,冀得称誉。贵官默然。僧惑甚,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。饮已将尽,并无赞语。僧急不能待,鞠躬曰:“茶何如?”贵官执盏一拱曰:“甚热。”此两事,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。

译文

鸽子的种类甚多,山西有坤星,山东有鹤秀,贵州有腋蝶,汉中有翻跳,浙江有诸尖,这些都是独特的品种。此外还有靴头、点子、大白、黑石、夫妇雀、花狗眼等等,品种多种多样,只有爱好养鸽子的人才能辨别出来。

邹平县的张幼量公子,对养鸽情有独钟。他遵循着《鸽经》,不断寻找各种鸽子,力求拥有所有的鸽种。他养鸽如抚婴,鸽子着凉了就用甘草治疗,伤热了就用盐粒治疗。鸽子爱睡觉,若睡得过多,便可能患上麻痹症而死去。张公子在扬州花费十两银子买下一只鸽子,这只鸽子体型极小,善于行走,将它放在地上,便会不停地转圈行走,不到累死不会停止,所以常常得有人把它握在手里。夜晚,他将其放在鸽群中,让他惊动其他鸽子,可以避免鸽子得腿脚麻木的毛病,这只鸽子被称为“夜游”。山东一带的鸽子专家,谁也不如张公子养得好,张公子也以善于养鸽自诩。

一天夜晚,张公子坐在书斋中,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敲门进来,是个未曾相识的人。张公子问他,回答说:“我是漂泊之人,姓名不值一提。老远就听说您养鸽的盛名,这也是我平生的爱好,请让我开开眼。”张公子就把所有的鸽子放出来,真是五色俱全,灿如云锦。少年笑着说:“人们说的果然不错,公子可称得上养鸽的大能家了。我也带来了一两只,您愿意看看吗?”张公子大喜,跟着少年走了。月色昏暗,野地荒坟十分萧条,张公子内心感到疑虑恐惧。少年伸手一指说:“公子再往前走几步,我的住处不远了。”又走了几步,见到一个道观,只有两间。少年握着张公子的手进去,里面很黑,没有灯火。少年站在庭院中,口中学作鸽子鸣叫。忽然有两只鸽子飞出来,形状类似一般的鸽子,而毛色纯白,它们飞到屋檐那么高,一边鸣叫,一边格斗,每次扑斗到一块,必然要翻个跟斗。少年一挥手臂,它们并翼飞去。少年又撮起嘴唇发出奇怪的声音,接着两只鸽子飞来,其中一只大如鸭,另一只只有拳头大小。它们落在台阶上,学着仙鹤跳舞。大的那只伸长脖子站立,张开的两翼像屏风一样,转来转去,又叫又跳,像是在引逗那只小鸽子;小鸽子上下飞动鸣叫,有时落在大鸽子的头顶,扇动翅膀,就像燕子落在蒲叶上面,声音细碎,好像摇响的拨浪鼓;那大鸽子伸着脖子不敢动。它们的叫声越来越急促,如同磬发出的声音,两者的鸣叫交相应和,间歇错落,完全合拍。不久,小鸽子飞起,大的又反复招引它。张公子对此赞叹不已,自觉望尘莫及。他向少年作揖,请求割爱,但少年不同意。张公子再三恳求,少年就喝走两只鸽子,仍发出先前的鸽鸣声,招来了那两只白鸽,将它们交给张公子,说:“如果你愿意,就用这两只鸽子代替吧。”张公子接过来仔细观赏,发现它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耀着琥珀色,清澈明亮,仿佛毫无遮挡,中间的黑眼珠圆得像花椒粒,掀起鸽子的翅膀,胁下的肉晶莹透明,连脏腑都可看清。张公子感到非常惊奇,但仍觉得不够满足,转弯抹角地继续索求。少年说:“还有两种鸽子没有给你看,现在也不敢再请你了。”

就在他们争论时,家人点着火炬进来找张公子。回头看时,少年已经变成一只白鸽,有鸡那么大,冲向夜空飞走了。再看眼前的院落房舍都不见了,是一座小坟墓,墓前长着两棵柏树。张公子和家人抱着鸽子惊叹着回去了。张公子让这两只鸽子试飞,它们极为驯服,犹如当初,虽然不是少年最好的鸽子,但在人间也是极为罕见的。于是张公子对它们爱惜到了极点。

过了两年,繁育了雌雄各三只小鸽子,即使亲戚朋友索要,也不可得到。张公子父亲的朋友某公,是个高官。一天,他见到张公子,问:“你养了多少鸽子?”公子支支吾吾地退了下来。他心想某公的意思是喜好鸽子,想赠送鸽子报答他又觉得难以割爱。但又想到:长辈的要求不可过分地违背。而且不敢拿一般的鸽子来应付,就选出两只白鸽,用笼子装上送给某公,自认为这不异于千金的馈赠。又一天,张公子见到某公,颜面上露出施惠于人的神色,可是某公却连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也没说。他心里忍不住,问道:“前些天送您的鸽子好不好?”回答说:“很肥美。”张公子惊叫道:“您煮着吃了?”回答说:“是的。”张公子大惊失色地说:“这可不是一般的鸽子,就是人们常说的‘鞑靼’那个品种啊!”某公回味道:“味道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!”

张公子又叹息又悔恨地回家了。到了夜里,他梦见白衣少年来了,责备他说:“我以为您能爱护鸽子,所以就把子孙托付于您。为什么明珠暗投,招致被煮死的惨祸!现在,我带着孩子们走啦!”说完,少年就化作白鸽,张公子所养的白鸽全都跟随它,一边飞一边叫着径直离去。天亮后,张公子去看鸽子,果然全都不见了。他心里惆怅万分,就把平日里所养的鸽子,分别赠送好友,几天工夫就送完了。异史氏说:万物莫不聚集在喜欢它的人手中,所以叶公好龙,真龙就降临他家;何况学士渴望良友就能得到良友,贤君渴望良臣就能得到良臣呢!唯独钱财,喜好的人更多,而聚集到钱财的人特别少。由此可见鬼神恼恨贪婪的人,而不恼恨痴迷的人。从前,有个朋友送给孙禹年公子红鲫鱼,家中没有聪明伶俐的仆人,所以派了一个老仆去送。来到孙府门前,老仆倒掉了水,拿出鱼,索要一只盘子把鱼摆放好,送进去。等到送到主人那里时,鱼已经干死了。孙公子见状笑了笑,没有说话,用酒款待了老仆,并命人烹饪鱼给他作为酒菜。老仆回到家后,主人询问:“公子收到鱼后高兴吗?”老仆回答:“非常高兴。”主人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老仆说:“公子见到鱼就高兴地露出笑容,当即命人赐我酒喝,并且还烹了几尾鱼犒赏小人。”主人吓了一跳,心想自己送的鱼并不差劲,为何要烹饪来奖赏下人呢?于是责备老仆说:“肯定是你愚蠢无礼,所以公子迁怒于鱼!”老仆振臂高呼竭力辩解说:“我当然无知蠢笨,您就以为我是不懂事理的人?我登门给公子送鱼,小心到这种地步,犹恐鱼装在水桶里不雅观,恭敬地要了一只盘子,把鱼一条一条地排放整齐后进献给他,有哪一点儿不周详呢?”主人听后大发雷霆,将他打发了出去。

灵隐寺有个和尚,以茶道得名,茶铛、茶臼都很精美。然而他所收藏的茶叶分为好几等,常常根据客人身份的高低决定煮献茶叶的等级,最上品的茶叶,不是贵客和深谙茶道的人,绝不拿出来。一天,来了位贵官,和尚恭恭敬敬地拜谒,拿出上好茶叶,亲自煮好献上,希望得到称誉。贵官喝了一言不发。和尚非常困惑,又把最上等的茶叶煮好献给他。茶已经快喝光了,并没有赞赏的话。和尚急不可待,鞠躬问道:“茶的味道怎么样?”贵官端着茶杯,一拱手说:“太烫!”这两件事,可与张公子赠鸽同样博人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