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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四·罗刹海市

马骥字龙媒,贾人子,美丰姿,少倜傥,喜歌舞。辄从梨园子弟,以锦帕缠头,美如好女,因复有“俊人”之号。十四岁入郡庠,即知名。父衰老罢贾而归,谓生曰:“数卷书,饥不可煮,寒不可衣,吾儿可仍继父贾。”马由是稍稍权子母。从人浮海,为飓风引去,数昼夜至一都会。其人皆奇丑,见马至,以为妖,群哗而走。马初见其状,大惧,迨知国中之骇己也,遂反以此欺国人。遇饮食者则奔而往,人惊遁,则啜其余。久之入山村,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,然褴褛如丐。马息树下,村人不敢前,但遥望之。久之觉马非噬人者,始稍稍近就之。马笑与语,其言虽异,亦半可解。马遂自陈所自,村人喜,遍告邻里,客非能搏噬者。然奇丑者望望即去,终不敢前;其来者,口鼻位置,尚皆与中国同,共罗浆酒奉马,马问其相骇之故,答曰:“尝闻祖父言:西去二万六千里,有中国,其人民形象率诡异。但耳食之,今始信。”问其何贫,曰:“我国所重,不在文章,而在形貌。其美之极者,为上卿;次任民社;下焉者,亦邀贵人宠,故得鼎烹以养妻子。若我辈初生时,父母皆以为不祥,往往置弃之,其不忍遽弃者,皆为宗嗣耳。”问:“此名何国?”曰:“大罗刹国。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马请导往一观。于是鸡鸣而兴,引与俱去。

天明,始达都。都以黑石为墙,色如墨,楼阁近百尺。然少瓦。覆以红石,拾其残块磨甲上,无异丹砂。时值朝退,朝中有冠盖出,村人指曰:“此相国也。”视之,双耳皆背生,鼻三孔,睫毛覆目如帘。又数骑出,曰:“此大夫也。”以次各指其官职,率狰狞怪异。然位渐卑,丑亦渐杀。无何,马归,街衢人望见之,噪奔跌蹶,如逢怪物。村人百口解说,市人始敢遥立。既归,国中咸知有异人,于是搢绅大夫,争欲一广见闻,遂令村人要马。每至一家,阍人辄阖户,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,终一日,无敢延见者。村人曰:“此间一执戟郎,曾为先王出使异国,所阅人多,或不以子为惧。”造郎门。郎果喜,揖为上客。视其貌,如八九十岁人。目睛突出,须卷如猬。曰: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,独未至中华。今一百二十余岁,又得见上国人物,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。然臣卧林下,十余年不践朝阶,早旦为君一行。”乃具饮馔,修主客礼。酒数行,出女乐十余人,更番歌舞。貌类夜叉,皆以白锦缠头,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词,腔拍恢诡。主人顾而乐之。问:“中国亦有此乐乎?”曰:“有”。主人请拟其声,遂击桌为度一曲。主人喜曰:“异哉!声如凤鸣龙啸,从未曾闻。”

翼日趋朝,荐诸国王。王忻然下诏,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,恐惊圣体,王乃止。郎出告马,深为扼腕。居久之,与主人饮而醉,把剑起舞,以煤涂面作张飞。主人以为美,曰:“请君以张飞见宰相,厚禄不难致。”马曰:“游戏犹可,何能易面目图荣显?”主人强之,马乃诺。主人设筵,邀当路者,令马绘面以待。客至,呼马出见客。客讶曰:“异哉!何前媸而今妍也!”遂与共饮,甚欢。马婆娑歌“弋阳曲”,一座无不倾倒。明日交章荐马,王喜,召以旌节。既见,问中国治安之道,马委曲上陈,大蒙嘉叹,赐宴离宫。酒酣,王曰:“闻卿善雅乐,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?”马即起舞,亦效白锦缠头,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悦,即日拜下大夫。时与私宴,恩宠殊异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,所至,辄见人耳语,不甚与款洽。马至是孤立,怡然不自安。遂上疏乞休致,不许;又告休沐,乃给三月假。

于是乘船载金宝,复归村。村人膝行以迎。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,欢声雷动。村人曰:“吾侪小人受大夫赐,明日赴海市,当求珍玩以报”,问:“海市何地?”曰:“海中市,四海鲛人,集货珠宝。四方十二国,均来贸易。中多神人游戏。云霞障天,波涛间作。贵人自重,不敢犯险阻,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。今其期不远矣。”问所自知,曰:“每见海上朱鸟往来,七日即市。”马问行期,欲同游瞩,村人劝使自贵。马曰:“我顾沧海客,何畏风涛?”未几,果有踵门寄资者,遂与装资入船。船容数十人,平底高栏。十人摇橹,激水如箭。凡三日,遥见水云幌漾之中,楼阁层叠,贸迁之舟,纷集如蚁。少时抵城下,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,敌楼高接云汉。维舟而入,见市上所陈,奇珍异宝,光明射目,多人世所无。

一少年乘骏马来,市人尽奔避,云是“东洋三世子。”世子过,目生曰:“此非异域人。”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。生揖道左,具展邦族。世子喜曰:“既蒙辱临,缘分不浅!”于是授生骑,请与连辔。乃出西城,方至岛岸,所骑嘶跃入水。生大骇失声。则见海水中分,屹如壁立。俄睹宫殿,玳瑁为梁,鲂鳞作瓦,四壁晶明,鉴影炫目。下马揖入。仰视龙君在上,世子启奏:“臣游市廛,得中华贤士,引见大王。”生前拜舞。龙君乃言:“先生文学士,必能衙官屈、宋。欲烦椽笔赋‘海市’,幸无吝珠玉。”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晶之砚,龙鬣之毫,纸光似雪,墨气如兰。生立成千余言,献殿上。龙君击节曰:“先生雄才,有光水国矣!”遂集诸龙族,宴集采霞宫。酒炙数行,龙君执爵向客曰:“寡人所怜女,未有良匹,愿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?”生离席愧荷,唯唯而已。龙君顾左右语。无何,宫女数人扶女郎出,佩环声动,鼓吹暴作,拜竟睨之,实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时酒罢,双鬟挑画灯,导生入副宫,女浓妆坐伺。珊瑚之床饰以八宝,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,衾褥皆香软。天方曙,雏女妖鬟,奔入满侧。生起,趋出朝谢。拜为驸马都尉。以其赋驰传诸海。诸海龙君,皆专员来贺,争折简招驸马饮。生衣绣裳,坐青虬,呵殿而出。武士数十骑,背雕弧,荷白棓,晃耀填拥。马上弹筝,车中奏玉。三日间,遍历诸海。由是“龙媒”之名,噪于四海。宫中有玉树一株,围可合抱,本莹澈如白琉璃,中有心淡黄色,稍细于臂,叶类碧玉,厚一钱许,细碎有浓阴。常与女啸咏其下。花开满树,状类薝葡。每一瓣落,锵然作响。拾视之,如赤瑙雕镂,光明可爱。时有异鸟来鸣,毛金碧色,尾长于身,声等哀玉,恻人肺腑。生闻之,辄念故土。因谓女曰:“亡出三年,恩慈间阻,每一念及,涕膺汗背。卿能从我归乎?”女曰:“仙尘路隔,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,夺膝下之欢。容徐谋之。”生闻之,涕不自禁。女亦叹曰:“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!”明日,生自外归。龙王曰:“闻都尉有故土之思,诘旦趣装,可乎?”生谢曰:“逆旅孤臣,过蒙优宠,衔报之思,结于肺腑。容暂归省,当图复聚耳。”入暮,女置酒话别。生订后会,女曰:“情缘尽矣。”生大悲,女曰:“归养双亲,见君之孝,人生聚散,百年犹旦暮耳,何用作儿女哀泣?此后妾为君贞,君为妾义,两地同心,即伉俪也,何必旦夕相守,乃谓之偕老乎?若渝此盟,婚姻不吉。倘虑中馈乏人,纳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嘱:自奉衣裳,似有佳朕,烦君命名。”生曰:“其女耶可名龙宫,男耶可名福海。”女乞一物为信,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,出以授女。女曰:“三年后四月八日,君当泛舟南岛,还君体胤。”女以鱼革为囊,实以珠宝,授生曰:“珍藏之,数世吃着不尽也。”天微明,王设祖帐,馈遗甚丰。生拜别出宫,女乘白羊车。送诸海涘。生上岸下马,女致声珍重,回车便去,少顷便远,海水复合,不可复见。生乃归。

自浮海去,家人无不谓其已死;及至家人皆诧异。幸翁媪无恙,独妻已去帷。乃悟龙女“守义”之言,盖已先知也。父欲为生再婚,生不可,纳婢焉。谨志三年之期,泛舟岛中。见两儿坐在水面,拍流嬉笑,不动亦不沉。近引之,儿哑然捉生臂,跃入怀中。其一大啼,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细审之,一男一女,貌皆俊秀。额上花冠缀玉,则赤莲在焉。背有锦囊,拆视,得书云:“翁姑俱无恙。忽忽三年,红尘永隔;盈盈一水,青鸟难通,结想为梦,引领成劳。茫茫蓝蔚,有恨如何也!顾念奔月姮娥,且虚桂府;投梭织女,犹怅银河。我何人斯,而能永好?兴思及此,辄复破涕为笑。别后两月,竟得孪生。今已啁啾怀抱,颇解言笑;觅枣抓梨,不母可活。敬以还君。所贻赤玉莲花,饰冠作信。膝头抱儿时,犹妾在左右也。闻君克践旧盟,意愿斯慰。妾此生不二,之死靡他。奁中珍物,不蓄兰膏;镜里新妆,久辞粉黛。君似征人,妾作荡妇,即置而不御,亦何得谓非琴瑟哉?独计翁姑已得抱孙,曾未一觌新妇,揆之情理,亦属缺然。岁后阿姑窀穸,当往临穴,一尽妇职。过此以往,则‘龙宫’无恙,不少把握之期;‘福海’长生,或有往还之路。伏惟珍重,不尽欲言。”生反覆省书揽涕。两儿抱颈曰:“归休乎!”生益恸抚之,曰:“儿知家在何许?”儿啼,呕哑言归。生视海水茫茫,极天无际,雾鬟人渺,烟波路穷。抱儿返棹,怅然遂归。

生知母寿不永,周身物悉为预具,墓中植松槚百余。逾岁,媪果亡。灵舆至殡宫,有女子缞绖临穴。众惊顾,忽而风激雷轰,继以急雨,转瞬已失所在。松柏新植多枯,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长,辄思其母,忽自投入海,数日始还。龙宫以女子不得往,时掩户泣。一日昼暝,龙女急入,止之曰:“儿自成家,哭泣何为?”乃赐八尺珊瑚一株,龙脑香一帖,明珠百粒,八宝嵌金合一双,为嫁资。生闻之突入,执手啜泣。俄顷,迅雷破屋,女已无矣。

异史氏曰:“花面逢迎,世情如鬼。嗜痂之癖,举世一辙。‘小惭小好,大惭大好’。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,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!彼陵阳痴子,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?呜呼!显荣富贵,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!”

译文

马骥字龙媒,是商人的儿子。他生得风度翩翩,仪态优雅,从小风流倜傥,喜欢歌舞,经常跟梨园弟子一起演戏,扮成锦帕缠头的旦角,就像美女一样好看,所以他又有“俊人”的雅号。十四岁时,马骥在郡中考取了秀才,很有名气。父亲年老体衰,停了生意,在家闲居,他对马骥说:“就凭这几卷书,饿了不能当饭吃,冷了不能当衣穿。我儿还是接替老爹经商吧。”马骥从此便逐渐学起做买卖来。马骥跟人到海外经商,船被狂风吹走,经过几天几夜,来到一座都市。那里的人都丑得出奇,看见马骥来了,认为是妖怪,连喊带叫,纷纷逃跑。马骥刚看到这种情景,也大为恐惧,及至知道这是该国人害怕自己时,反而借此来欺负该国人了。遇到吃东西的,马骥就跑上前去,人们惊慌逃跑,马骥便吃剩下的食物。不久之后,马骥来到了一座小山村。那里也有一些长相像人的人,但都衣衫褴褛,犹如乞丐。马骥选择在树下休息,村民们不敢靠近,只是在远处观望着他。时间长了,村民们觉得马骥并不会吃人,才逐渐走近。马骥微笑着和他们交谈,虽然语言不同,但仍能听懂一部分。于是马骥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来历。村民们大喜,纷纷告诉邻居,说来的客人并非凶神恶煞。不过,奇丑的人看一看就走,终究不敢近前。那些近前的人,五官位置还都和中国人相同,他们一起摆下酒食来请马骥。马骥问他们为何如此畏惧自己,他们回答说:“曾听祖父说,由此往西二万六千里,有一个中国,当地人民的样子大都长得非常奇怪。但只是听说,今天才相信这是真的。”马骥又问他们为何如此贫困,他们回答说:“在我们国家,重视的不是才华,而是外表。那些外表最美的人会成为中央的大官,稍差一些的会成为地方官员,再差一些的也可以得到贵人的赏识,能够有些残羹冷炙来养活妻子儿女。像我们这些人,刚生下来就被父母看作不祥之物,往往被抛弃了,那些不忍心抛弃的,其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。”马骥问道:“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?”他们回答说:“叫大罗刹国。都城在此地以北三十里处。”马骥请求他们带领自己去看看。于是村民们鸡叫起身,带领马骥一同前往。

天色大亮后,他们终于抵达了都城。都城的城墙由黑石砌成,颜色如墨。城内的楼阁高达近百尺。但屋顶很少用瓦,而是用红石覆盖,拣来红石碎块在指甲上磨,和丹砂没有两样。此时正值宫中退朝,一辆伞盖华美的车子驶出,村民们指着说:“那是相国。”马骥一看,相国的双耳都长反了,有三个鼻孔,睫毛盖着眼睛,像帘子一样。接着,还有几人骑马出宫,村民解释道:“那是大夫。”并依次分别指明他们的官职,都长得狰狞怪异,然而随着职位逐渐降低,也相应不那么丑了。没过多久,马骥走上归程,街上的人看到他,都连喊带叫,跌跌撞撞地逃跑践踏,像遇到怪物似的。村人尽力解释,街上的人才敢于在远处停留。马骥回到村子后,国中无论大人小孩,都知道村中来了异人,于是士绅官宦争着要开开眼界,便让村人邀请马骥前去做客。然而,每到一家,门口的人都关上大门,男男女女偷偷地从门缝中窥视,议论纷纷。一整天过去了,却依然没有人敢接见马骥。村人说:“这里有一位执戟郎,曾经为先王出使外国,见过很多人,或许不会怕你。” 马骥前去拜访执戟郎,执戟郎果真非常高兴,将马骥视为贵宾。一看到执戟郎,他像个八九十岁的老人,眼睛凸出,胡须浓密蜷曲,就像刺猬一样。执戟郎说:“早年我奉国王之命,承担出使的使命最多,唯独不曾到过中国。现在我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,又有幸见到了中国的人物,这不能不上报天子。不过,我已经隐居山林,十几年没有踏上朝廷的台阶了。明天早晨,我为你走一遭。” 说完,他摆上了酒菜,尽主人待客之礼。酒过几巡,执戟郎召集了十几名歌姬舞女,轮番表演歌舞。这些人长得像夜叉一样,头戴白锦,身着红衣,拖地而行。她们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歌词,唱腔与节拍都很离奇古怪。执戟郎看得很开心,问马骥:“中国也有这样的音乐舞蹈吗?” 马骥回答说:“有。”执戟郎请马骥学着唱一唱,马骥便敲着桌子唱了一支曲子。主人高兴地说:“真奇妙!歌声如同凤鸣龙啸,我从没听过。”

第二天,执戟郎前往朝廷,把马骥推荐给国王。国王欣然下诏接见。却有两三个大臣说马骥长得古怪,恐怕使圣体受惊,国王才没下诏。执戟郎出宫告知马骥,表示深为惋惜。过了很长时间,马骥和执戟郎喝得酩酊大醉,舞起剑来,把煤涂在脸上,扮作张飞。执戟郎觉得这样很有趣,说:“请你以张飞的面目去见宰相,宰相一定愿意任用你,丰厚的俸禄就不难得到啦。” 马骥说:“哎!这只是游戏罢了,怎么可能改变容貌去追求功名利禄呢?” 执戟郎坚持要他这样做,马骥最终同意了。执戟郎摆了宴席,邀请执政的要员喝酒,让马骥画好脸等待。不久,执政要员到达,执戟郎叫马骥出来见客,执政要员惊讶地说:“真是奇怪!怎么原先丑陋,现在变得如此英俊了?”然后与马骥一同畅饮,喝得非常愉快。马骥婆娑起舞,唱起弋阳腔,满座无不为之倾倒。第二天,执政要员纷纷上书推荐马骥。国王十分高兴,派遣使者手持旌节去请马骥。见面后,国王问中国的治国安邦之道如何,马骥一一陈述,大受嘉许赞叹,便在离宫设宴款待马骥。酒兴正浓时,国王说:“听说你擅长演奏雅乐,可否为寡人表演一曲?” 马骥立刻起身表演,也学着歌姬舞女的样子,用白锦包头,唱出一些靡靡之音。国王非常满意,当天任命马骥为下大夫。马骥时常参加国王的私宴,受到的恩宠极不寻常。时间久了,朝中百官对马骥假扮的面目颇有察觉,无论马骥走到哪里,总是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,与他不甚亲密。马骥感到自己被孤立了,变得焦虑不安起来,便上书请求辞去官职退隐,但国王没有答应;他又请求短期休假,国王则给予了他三个月的假期。

于是他乘坐驿车,带着黄金和珠宝,返回了山村。村民们跪地迎接他。他把财富分给了曾与他交好的人,村民们欢声雷动。村民说:“我们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赏赐,明天我们去赶海市,应能找到珍宝玩物来报答大夫。” 马骥问道:“海市在什么地方?”他们回答说:“那是在海上的一个集市,四海的鲛人聚集在那里出售珍宝,四方十二国都来这里贸易。还有许多神秘人物在那里游玩,那里云霞遮天蔽日,间或波涛大作。富人们很重视自己的生命,因此不愿意冒险,都把钱财交给我们,让我们去代买珍奇异宝。现在离赶海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。”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哪天有海市,回答说:“每当看见海上有朱鸟飞来飞去,七天后便有海市。”马骥问出发的日期,想与村人一起游观海市,村人劝马骥看重自己的身份,马骥说:“我本是漂洋过海的客商,还怕风浪吗?”不久,果然有人登门交钱托购珍宝,马骥便与村人把钱财装上船。这艘船能容纳几十人,船底平坦,栏杆高耸,十人一起摇着桨,激起层层浪花,船行迅如箭。大约经过了三天的航行,远远看见水云荡漾的海中,楼阁层层叠叠,贸易的船只密集如蚁。不多时,他们抵达了城下,只见城墙上的砖都与人一样高,城楼高耸云天。他们停泊系船,登岸进城,只见海市上陈列着的奇珍异宝璀璨夺目,其中大多都是人间罕见之物。

这时,一个少年骑着骏马飞驰而来,市上的人纷纷四处逃散,称他为“东洋三太子”。太子路过此地时,望着马骥说:“这不是异邦之人。”便有为太子开道的人前来询问马骥的来历。马骥在路边行礼,依依陈述了自己的籍贯和姓名。太子高兴地说:“既然承蒙光临,真是缘分不浅!”于是赠给马骥一匹骏马,并邀请他并肩骑行。他们一同离开了西城。一到海岛岸边,他们所骑之马嘶鸣着跃入水中,马骥异常惊慌,惊叫不已。只见海水向两侧分开,宛如巍峨的高墙。不久,马骥眼前出现一座宫殿,以玳瑁装饰屋梁,以鲂鱼的鳞铺成屋瓦,四壁亮晶晶的,光可照见人影,十分耀眼。马骥下马躬身行礼,踏入宫殿。抬头见到龙王高坐殿上,太子启奏道:“臣在集市漫步,偶遇了一位中国贤士,特来引见大王。”马骥上前行礼致敬。龙王说道:“马先生才华横溢,文采必可超越屈原与宋玉。我欲请马先生挥毫泼墨,撰写一篇《海市赋》,万望不吝倾珠泻玉的妙笔,成此美文。”马骥跪地叩首,接受命令。随即有人奉上水晶砚、龙鬣笔,纸张洁白如雪,墨香扑鼻如兰。马骥即刻落笔,撰写了一篇千余言的文章,献于殿上。龙王十分赞赏,称赞道:“马先生才华横溢,为水国增光添彩!”于是召集龙族众人,在采霞宫共同欢饮。酒过数巡,龙王举起酒杯向马骥致意:“寡人有个心爱的女儿还没有如意的对象,希望能嫁给先生。先生或许还有意吧?”马骥离席,满怀感激,惭愧不安地应承下来。龙王对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。不久,几名宫女扶着龙女走了出来。于是珮环“叮咚”作响,乐曲骤然奏起,拜礼结束后,马骥偷偷一看,龙女真是一位漂亮的仙女。龙女行完礼后,便离开了。不多时,酒宴结束,头结双鬟的小宫女打着彩绘的宫灯,领马骥走进旁宫,龙女浓妆艳抹地坐在那里,等待马骥的到来。珊瑚床上摆放着金银、珍珠、玛瑙等八种宝石,帷帐上的流苏镶嵌着巨大的明珠,被褥柔软且芬芳。天刚刚亮,妖艳年少的宫女便跑来侍候,在他们身旁站满。马骥起床后,赶紧快步走出上朝拜谢。马骥被封为驸马都尉,那篇赋被传送到诸海。诸海龙王都派专人前来祝贺,争先恐后地送请柬叫驸马赴宴。马骥身穿锦绣的衣裳,骑在一匹无角的青龙上,前面有人高声喝道,后面有人簇拥着,一行人从宫殿出发。数十名骑马的武士个个肩扛白杖,身佩雕弓,光彩熠熠,塞满了道路。一路上马上有人弹筝,车中有人吹笛。只用了三天,便游遍了诸海。从此“马龙媒”的名号响彻四海。龙宫中有一棵玉树:粗可合抱;树干像白琉璃一样晶莹透明;中间有淡黄色的树心,稍微比胳膊细些;树叶类似碧玉,约有一枚铜钱那么厚,细碎的叶片垂下浓密的树荫。马骥经常与龙女在树下吟唱歌曲。树上盛开着花朵,类似于栀子花,每一瓣花落下时都发出清脆的金玉之音,拾起花瓣一看,如同红玛瑙雕镂的,亮光闪闪,逗人喜爱。龙宫经常有一种奇异的鸟飞来鸣叫,此鸟生着金碧间杂的羽毛,尾上的翎子比鸟身还长,发出的叫声如同玉制乐器奏出的凄清曲调,动人肺腑。每当马骥听到这种鸟的歌声,就会怀念故乡,向龙女表达:“我外出已有三年,远离父母。每当我想到他们,就泪洒衣襟,汗流浃背。你能跟我回家去吗?”龙女回答道:“仙凡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,我不能随你回去。我也不忍心因夫妻之爱,夺去你与父母的天伦之乐。容我慢慢想个办法。”马骥听了不禁流下眼泪。龙女感叹道:“这势必是无法两全其美了。”第二天,马骥外出回来。龙王说:“听说你想家了,明天早晨整装启程行吗?”马骥表示感谢并说:“作为身处异乡的孤臣,承蒙错爱,加以优待宠爱,衔环报恩的心愿郁结在肺腑之中。请让我暂时回家探亲,我会想办法再来相聚。”晚上,龙女设宴为马骥送行。马骥询问下次见面的日期,龙女回答说:“我们之间的情缘已经结束了。”马骥感到非常悲伤。龙女继续说:“要回家奉养父母,体现了你的孝心。人生的聚会离散,一辈子就像一朝一夕一样,作小儿女伤心哭泣之态又有何用?从今以后,我为你守贞,你为我守义,两地同心,就是夫妻,何必朝夕厮守,才算白头偕老?如果谁违背了今天的盟誓,婚姻就不吉祥。如果你担心家务无人料理,可以纳一个丫环为妾。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,自结婚以来,我似乎有了身孕,请你现在就为孩子起个名字。”马骥说:“如果是女孩,就叫龙宫;如果是男孩,就叫福海。”龙女要求马骥留下一件信物,于是马骥拿出了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红玉莲花,交给了龙女。龙女说:“三年后的四月八日,你可以乘船来南岛,那时我会把我们的孩子还给你。”她递给马骥一个鱼皮袋子,里面装满了珠宝,说:“把这些东西珍藏好,即使几代人也用不完。”天刚刚亮,龙王摆下饯行的宴席,赠送了许多礼物给马骥。马骥行礼告别,离开了龙宫,龙女坐在白羊车上,把马骥送到了海边。马骥登上了海岸,跳下马来,龙女说了句“请多保重”,回车便走,一会儿就走远了。海水重新合拢,龙女再也无法望见,于是马骥返回家乡。

自从马骥乘船出海后,人们都以为他已经遇难了。等他回到家中,家人都感到非常惊讶。幸运的是,父母还健在,只是妻子已经改嫁了。马骥这才明白龙女说要他“守义”的话,是已经预知今日之事。父亲想让马骥再婚,马骥没同意,只是收了个丫环做妾。他牢记着三年的约定,届时乘船来到南岛,看见两个小孩坐在水面上漂浮着,拍水嬉笑,位置不动,也不下沉。马骥近前去拉孩子,一个孩子呀呀地笑着,拽住马骥的胳膊,跳到他的怀里。另一个孩子大声哭泣,似乎在埋怨马骥没有来拉自己,马骥也把这个孩子拉上岸来。仔细一看,孩子是一男一女,全都容貌秀美。他们头上戴着花冠,花冠上缀着美玉,美玉便是那红玉莲花。孩子背上挂着一个锦囊,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封信,信中写道:“想来公婆均平安无恙。匆匆三年过去,一道红尘把我们永远隔开,一湾清浅的海水使我们音信难通。我对你思念不已,终于郁结成梦;时时引领远望,徒然只增劳顿。面对蔚蓝的茫茫大海,满腔怨恨又能如何!想起奔月的嫦娥还在月宫孤身独处,投梭的织女仍在惆怅地面对天河。我又何德何能,竟能与你永远相爱呢?每每想到这些,我又总是破涕为笑。分别两个月后,竟然生下一对孪生儿女。如今他们已经在母亲怀中咿呀学语,对大人的言笑也颇能领会其意;已会找枣吃,抓梨吃,离开母亲也能生活了。所以我把他们恭敬地送给你。我将你赠送的红玉莲花缀在花冠上作为标记。当你抱着孩子坐在膝头时,就像我也在你身边一样。听说你能够履行我们的盟誓,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。我这一生决不变心,至死也决无二心。梳妆台上珍藏的物品,不再是芬芳的发香油;镜中所见的打扮,也早已不再需要施以粉黛。你像远行的游子,我则是守望空房的妻子,即使两地相隔、不能亲近,又何尝不是夫妻情深?只是我仍然在想,尽管公婆已经抱上孙子孙女,但未曾与儿媳见面,按情理推断,也算缺憾。一年后婆婆去世,我会亲临墓穴送葬,以尽媳妇之道。从此以后,‘龙宫’平安无事,不会没有见面的日子;‘福海’长生不老,或许还有往来的途径。请多加珍重,说不尽的心里话就说到这里。”马骥反复看信,直抹眼泪。两个孩子抱着马骥的脖子说:“回家吧!”马骥愈加悲恸,抚摸着两个孩子说:“你们知道家在哪里?”两个孩子哭个没完,稚声稚气地只喊回家。马骥望茫茫海水,辽阔无际,与天相接,只是美丽的龙女却渺无所见,如烟的波涛间并无道路可通。只好抱着孩子登船返航,怅然回到家里。

马骥得知母亲寿命不长,便提前准备好了所有殡葬用品和衣物,并在墓地种下了一百多棵松树和槚树。一年后,母亲果然离世。当灵车抵达墓穴旁时,有一个女子披麻戴孝站在墓前。大家正在惊讶地打量她时,突然间,狂风大作,雷声震耳,暴雨倾盆而下,转眼之间,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。而新种的松柏,之前曾有几棵枯死,此时全都活了。儿子福海渐渐长大,常常怀念母亲,有一次突然跳入海中,几天后才回到家中。女儿龙宫因为是女孩,无法前往,因此常常独自关上房门痛哭。有一天,白天突然变得昏暗,龙女忽然出现在门口,劝告龙宫说:“你自己也要成家的,为什么哭哭啼啼的?”然后她赠给龙宫一株八尺高的珊瑚树、一包龙脑香、一百颗明珠和一对八宝嵌金盒,作为嫁妆。马骥听到龙女的声音,突然闯进屋里,抓住龙女的手,哽咽着哭泣。不一会儿,一声惊雷破屋而入,龙女已经无影无踪。

异史氏说:装出一副虚假的面孔去迎合风俗,人情与鬼无异。有爱吃疮痂癖好的人,天下哪里都有。自觉屈意取悦小有惭愧的文章,人们说文章还不错;自觉大为惭愧的文章,人们说文章特别好。如果公然作为一个须眉男子到都市游玩,人们不被吓跑的恐怕很少。那被封为陵阳侯的痴人卞和,将抱着价值连城的璧玉到哪里去痛哭呢?唉,荣华富贵只能到蜃楼海市中去找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