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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四·辛十四娘

广平冯生,少轻脱,纵酒。昧爽偶行,遇一少女,着红帔,容色娟好。从小奚奴,蹑露奔波,履袜沾濡。心窃好之。薄暮醉归,道侧故有兰若,久芜废,有女子自内出,则向丽人也,忽见生来,即转身入。阴思:丽者何得在禅院中?絷驴于门,往觇其异。入则断垣零落,阶上细草如毯。彷徨间,一斑白叟出,衣帽整洁,问:“客何来?”生曰:“偶过古刹,欲一瞻仰。”因问:“翁何至此?”叟曰:“老夫流寓无所,暂借此安顿细小。既承宠降,山茶可以当酒。”乃肃宾入。见殿后一院,石路光明,无复榛莽。入其室,则帘幌床幕,香雾喷人。坐展姓字,云:“蒙叟姓辛。”生乘醉遽问曰:“闻有女公子未适良匹,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。”辛笑曰:“容谋之荆人。”生即索笔为诗曰:“千金觅玉杵,殷勤手自将。云英如有意,亲为捣玄霜。”主人笑付左右。少间,有婢与辛耳语。辛起慰客耐坐,牵幕入,隐约数语即趋出。生意必有佳报,而辛乃坐与嗢噱,不复有他言。生不能忍,问曰:“未审意旨,幸释疑抱。”辛曰:“君卓荦士,倾风已久,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。”生固请,辛曰:“弱息十九人,嫁者十有二。醮命任之荆人,老夫不与焉。”生曰:“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。”辛不应,相对默然。闻房内嘤嘤腻语,生乘醉搴帘曰:“伉俪既不可得,当一见颜色,以消吾憾。”内闻钩动,群立愕顾。果有红衣人,振袖倾鬟,亭亭拈带。望见生入,遍室张皇。辛怒,命数人捽生出。酒愈涌上,倒榛芜中,瓦石乱落如雨,幸不着体。

卧移时,听驴子犹龁草路侧,乃起跨驴,踉跄而行。夜色迷闷,误入涧谷,狼奔鸱叫,竖毛寒心。踟蹰四顾,并不知其何所。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,疑必村落,竟驰投之。仰见高闳,以策挝门,内问曰:“何人半夜来此?”生以失路告,内曰:“待达主人。”生累足鹄俟。忽闻振管辟扉,一健仆出,代客捉驴。生入,见室甚华好,堂上张灯火。少坐,有妇人出,问客姓氏,生以告。逾刻,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,曰:“郡君至。”生起立,肃身欲拜。妪止之坐,谓生曰:“尔非冯云子之孙耶?”曰:“然。”妪曰:“子当是我弥甥。老身钟漏并歇,残年向尽,骨肉之间,殊多乖阔。”生曰:“儿少失怙,与我祖父处者,十不识一焉。素未拜省,乞便指示。”妪曰:“子自知之。”生不敢复问,坐对悬想。

妪曰:“甥深夜何得来此?”生以胆力自矜诩,遂历陈所遇。妪笑曰:“此大好事。况甥名士,殊不玷于姻娅,野狐精何得强自高?甥勿虑,我能为若致之。”生谢唯唯。妪顾左右曰:“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。”青衣人曰:“渠有十九女,都翩翩有风格,不知官人所聘行几?”生曰:“年约十五余矣。”青衣曰:“此是十四娘。三月间,曾从阿母寿郡君,何忘却?”妪笑曰:“是非刻莲瓣为高履,实以香屑,蒙纱而步者乎?”青衣曰:“是也。”妪曰:“此婢大会作意,弄媚巧。然果窈窕,阿甥赏鉴不谬。”即谓青衣曰:“可遣小狸奴唤之来。”青衣应诺去。

移时,入白:“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。”旋见红衣女子,望妪俯拜。妪曰:“后为我家甥妇,勿得修婢子礼。”女子起,娉娉而立,红袖低垂。妪理其鬓发,捻其耳环,曰:“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?”女低应曰:“闲来只挑绣。”回首见生,羞缩不安。妪曰:“此吾甥也。盛意与儿作姻好,何便教迷途,终夜窜溪谷?”女俯首无语。妪曰:“我唤汝非他,欲为吾甥作伐耳。”女默默而已。妪命扫榻展裀褥,即为合卺。女腆然曰:“还以告之父母。”妪曰:“我为汝作冰,有何舛谬?”女曰:“郡君之命,父母当不敢违,然如此草草,婢子即死,不敢奉命!”妪笑曰:“小女子志不可夺,真吾甥妇也!”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,付生收之。命归家检历,以良辰为定。乃使青衣送女去。听远鸡已唱,遣人持驴送生出。数步外,欻一回顾,则村舍已失,但见松楸浓黑,蓬颗蔽冢而已。定想移时,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。

薛乃生故祖母弟,故相呼以甥。心知遇鬼,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。咨嗟而归,漫检历以待之,而心恐鬼约难恃。再往兰若,则殿宇荒凉,问之居人,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。阴念:若得丽人,狐亦自佳。至日除舍扫途,更仆眺望,夜半犹寂,生已无望。顷之门外哗然,屣出窥,则绣幰已驻于庭,双鬟扶女坐青庐中。妆奁亦无长物,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,大如瓮,息肩置堂隅。生喜得佳丽偶,并不疑其异类。问女曰:“一死鬼,卿家何帖服之甚?”女曰:“薛尚书,今作五都巡环使,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,故归墓时常少。”生不忘蹇修,翼日往祭其墓。归见二青衣,持贝锦为贺,竟委几上而去。生以告女,女曰:“此郡君物也。”

邑有楚银台之公子,少与生共笔砚,颇相狎。闻生得狐妇,馈遗为餪,即登堂称觞。越数日,又折简来招饮。女闻,谓生曰:“曩公子来,我穴壁窥之,其人猿睛鹰准,不可与久居也。宜勿往。”生诺之。翼日公子造门,问负约之罪,且献新什。生评涉嘲笑,公子大惭,不欢而散。生归笑述于房,女惨然曰:“公子豺狼,不可狎也!子不听吾言,将及于难!”生笑谢之。后与公子辄相谀噱,前隙渐释。会提学试,公子第一,生第二。公子沾沾自喜,走伻来邀生饮,生辞;频招乃往。至则知为公子初度,客从满堂,列筵甚盛。公子出试卷示生,亲友叠肩叹赏。酒数行,乐奏于堂,鼓吹伧佇,宾主甚乐。公子忽谓生曰:“谚云:‘场中莫论文。’此言今知其谬。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,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。”公子言已,一座尽赞。生醉不能忍,大笑曰:“君到于今,尚以为文章至是耶!”生言已,一座失色。公子惭忿气结。客渐去,生亦遁。醒而悔之,因以告女。女不乐曰:“君诚乡曲之儇子也!轻薄之态,施之君子,则丧吾德;施之小人,则杀吾身。君祸不远矣!我不忍见君流落,请从此辞。”生惧而涕,且告之悔。女曰:“如欲我留,与君约:从今闭户绝交游,勿浪饮。”生谨受教。

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,日以纴织为事。时自归宁,未尝逾夜。又时出金帛作生计,日有赢余,辄投扑满。日杜门户,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。

一日,楚公子驰函来,女焚爇不以闻。翼日,出吊于城,遇公子于丧者之家,捉臂苦约,生辞以故。公子使圉人挽辔,拥捽以行。至家,立命洗腆。继辞夙退。公子要遮无已,出家姬弹筝为乐。生素不羁,向闭置庭中,颇觉闷损,忽逢剧饮,兴顿豪,无复萦念。因而醉酣,颓卧席间。公子妻阮氏,最悍妒,婢妾不敢施脂泽。日前,婢入斋中,为阮掩执,以杖击首,脑裂立毙。公子以生嘲慢故,衔生,日思所报,遂谋醉以酒而诬之。乘生醉寐,扛尸床间,合扉径去。生五更酲解,始觉身卧几上,起寻枕榻,则有物腻然,绁绊步履。摸之,人也。意主人遣僮伴睡。又蹴之不动,举之而僵,大骇,出门怪呼。厮役尽起,爇之,见尸,执生怒闹。公子出验之,诬生逼奸杀婢,执送广平。隔日,十四娘始知,潸泣曰:“早知今日矣!”因按日以金钱遗生。生见府尹,无理可伸,朝夕搒掠,皮肉尽脱。女自诣问,生见之,悲气塞心,不能言说。女知陷阱已深,劝令诬服,以免刑宪。生泣听命。

女还往之间,人咫尺不相窥。归家咨惋,遽遣婢子去。独居数日,又托媒媪购良家女,名禄儿,年及笄,容华颇丽,与同寝食,抚爱异于群小。生认误杀拟绞。苍头得信归,恸述不成声。女闻,坦然若不介意。既而秋决有日,女始皇皇躁动,昼去夕来,无停履。每于寂所,于邑悲哀,至损眠食。一日,日晡,狐婢忽来。女顿起,相引屏语。出则笑色满容,料理门户如平时。翼日,苍头至狱,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。苍头复命,女漫应之,亦不怆恻,殊落落置之;家人窃议其忍。忽道路沸传:楚银台革职,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。苍头闻之,喜告主母。女亦喜,即遣入府探视,则生已出狱,相见悲喜。俄捕公子至,一鞫,尽得其情。生立释宁家。归见女,泫然流涕,女亦相对怆楚,悲已而喜,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。女笑指婢曰:“此君之功臣也。”生愕问故。

先是,女遣婢赴燕都,欲达宫闱,为生陈冤抑。婢至,则宫中有神守护,徘徊御沟间,数月不得入。婢惧误事,方欲归谋,忽闻今上将幸大同,婢乃预往,伪作流妓。上至勾栏,极蒙宠眷。疑婢不似风尘人,婢乃垂泣。上问:“有何冤苦?”婢对曰:“妾原籍直隶广平,生员冯某之女。父以冤狱将死,遂鬻妾勾栏中。”上惨然,赐金百两。临行,细问颠末,以纸笔记姓名;且言欲与共富贵。婢言:“但得父子团聚,不愿华膴也。”上颔之,乃去。婢以此情告生。生急起拜,泪眦双荧。居无几何,女忽谓生曰:“妾不为情缘,何处得烦恼?君被逮时,妾奔走戚眷间,并无一人代一谋者。尔时酸衷,诚不可以告诉。今视尘俗益厌苦。我已为君蓄良偶,可从此别。”生闻,泣伏不起,女乃止。夜遣禄儿侍生寝,生拒不纳。朝视十四娘,容光顿减;又月余,渐以衰老;半载,黯黑如村妪:生敬之,终不替。女忽复言别,且曰:“君自有佳侣,安用此鸠盘为?”生哀泣如前日。又逾月,女暴疾,绝饮食,羸卧闺闼。生侍汤药,如奉父母。巫医无灵,竟以溘逝。生悲怛欲绝。即以婢赐金,为营斋葬。数日,婢亦去,遂以禄儿为室。逾年,生一子。然比岁不登,家益落。夫妻无计,对影长愁。忽忆堂陬扑满,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,不知尚在否。近临之,则豉具盐盎,罗列殆满。头头置去,箸探其中,坚不可入。扑而碎之,金钱溢出。由此顿大充裕。

后苍头至太华、遇十四娘,乘青骡,婢子跨蹇以从,问:“冯郎安否?”且言:“致意主人,我已名列仙籍矣。”言讫不见。

异史氏曰:“轻薄之词,多出于士类,此君子所悼惜也。余尝冒不韪之名,言冤则已迂,然未尝不刻苦自励,以勉附于君子之林,而祸福之说不与焉。若冯生者,一言之微,几至杀身,苟非室有仙人,亦何能解脱囹圄,以再生于当世耶?可惧哉?”

译文

广平县冯生,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人,他年轻时行为轻佻,纵酒无度。一天拂晓,偶然外出,遇到一位少女,穿着红披肩,容貌娟秀,带着一个小丫环,踩着露水辛苦赶路,鞋袜都已湿透。冯生暗自爱上了这位少女。薄暮时分,冯生醉酒归家。路边原来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寺院里,有一位女子从中走出,正是之前遇到的那位美丽的女子。她忽然看见冯生前来,立即转身进了寺院。冯生心里想,这位女子为何居住在寺院里呢?于是将驴拴在门口,决定去看个究竟。走进寺院,只见残破的墙壁,残垣断壁,台阶上长满了细草,宛如地毯。就在冯生犹豫不决之际,一个头发斑白、穿着整洁的老人走了出来,问道:“客人是从何处来?”冯生答道:“偶然经过这座古寺,打算瞻仰一回。老先生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老人说:“老夫漂泊在外,无家可归,只能借此处短暂安顿。蒙你光临,请喝一杯山茶,权当喝酒。”便邀请冯生进入寺院。冯生看到大殿后面有个院子,石板路平整干净,没有一根杂草。进入屋内,却是布帘床幔,香气扑鼻。入座后,老汉陈述姓名说:“老汉姓辛。”冯生趁醉意突然提出:“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,没遇到合适的配偶。敝人不揣冒昧,愿意自媒求婚。”辛老汉面带笑容地说:“容我与老妻商量。”冯生当即要来笔,写了一首诗:“千金觅玉杵,殷勤手自将。云英如有意,亲为捣元霜。”辛老汉笑着交给身边的人。不久,一个丫环在辛老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,辛老汉起身请冯生稍等片刻,自己掀开帐幕进了里屋。只听得隐隐约约说了几句话,便快步走了出来。冯生心中暗自期待,但辛老汉却坐下来与他闲谈,不再说别的。冯生忍不住问道:“不知您意思如何,希望能消除我的疑虑。”辛老汉说:“您是出类拔萃的人物,我一直敬仰您的风采。但是我有些话不便直接说。”冯生再三催促他说出来,辛老汉说:“我有十九个女儿,其中已有十二个出嫁,嫁女的事都由老妻管,老夫不参与。”冯生说:“小生只要今天早晨领着小丫环踩着露水赶路的那位。”辛老汉不答腔,两个相对沉默无语。这时冯生听见屋里传来亲昵交谈的细语,借着醉意掀开帘子说:“既然不能成为夫妻,也应看看容貌,以解除我的遗憾。”里屋的人听到帘钩响动,都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冯生。其中果然有一位红衣女子,抖着衣袖低着头,体态轻盈拈着衣带地站在那里。看见冯生进来,满屋的人都惊慌失措。辛老汉大怒,让几个人把冯生拽了出去。冯生愈发醉意上涌,一头倒在杂草丛中。瓦片石块雨点般打来,幸好没有打在身上。

冯生躺了一段时间后,听到驴还在路边吃草,于是起身骑上驴,摇摇晃晃地上路了。夜色茫茫,他误入了一条溪涧山谷,在那里狼在跑,猫头鹰在叫,吓得他毛发直竖,浑身发抖。他犹豫不前,茫然四顾,不知这是什么地方。远处苍茫的树林中透出点点灯火,估计一定有一个村落,便赶快前去投宿。冯生抬头看见一户人家高高的大门,便用鞭子敲门。屋里有人问他:“你是何方客人,半夜来此何事?”冯生说明自己是迷路了。问话者答道:“待我禀报主人。”冯生小心站在那里,翘首等待回音。忽然听到锁开门开的声音,一个健壮的仆人走出来,替客人牵驴。进了门后,冯生看到房屋豪华宏伟,堂上灯火通明。坐了片刻,一位妇人走出来询问客人的姓名,冯生便告知了自己的名字。过了一会儿,几名丫环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,说:“郡君来了。”冯生起身站立,端正容仪就要行礼。老太太连忙阻止,让他坐下,并问道:“你莫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吧?”冯生答道:“是的。”老太太说:“你应是我的远房外孙。我一生将过,残年将尽,骨肉之间很少见面。”冯生说:“我从小失去父亲,与我祖父相处的人,十人中不认识一人。平常从未能够拜望,请您指示我。”老太太说:“你自己会知道的。”冯生不敢再多问,坐在对面猜来想去。

老太太询问:“外孙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?”冯生一向自负胆大,于是把自己遇到的情况一一讲述。老太太笑着说:“这是好事啊。何况你是名士,一点儿也不玷污姻亲,野狐狸精怎能硬要自高自大?你不必担心,我会为你促成这段婚缘。”冯生连声道谢。老太太看着旁边的人说:“我没想到辛家的女儿竟然这么漂亮。”丫环回答:“他们家有十九个女儿,个个风流潇洒,饶有风韵。不知公子打算娶的是哪一个?”冯生回答:“年纪大约十五岁多些的那个。”丫环说:“那是十四娘。三月的时候她曾和母亲一起来给郡君祝寿,难道忘了?”老太太笑道:“难道是鞋的木底镂刻着莲瓣花纹,里面装了香粉,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?”丫环回答:“是的。”老太太继续说:“这丫头特别会别出心裁,耍娇媚,弄乖巧。不过的确窕窈多姿,外孙的眼光不差。”她便对丫环说:“打发小狸奴把她请来。”丫环应声而去。

过了一会儿,她进来报告:“辛家十四娘已经来了。”接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向老太太行了个礼。老太太拉着她起来说:“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外孙媳妇了,不必行丫环的礼。”辛十四娘站起身,体态优雅地站在那里,红袖低垂。老太太整理了一下她的发髻,捻一捻她的耳环,问:“十四娘最近在家里做些什么?”辛十四娘低着头回答:“闲时只是刺绣。”回头看到冯生,脸上带着羞涩。老太太说:“这位是我外孙,他满心要跟你结婚,为什么让他迷路,一整夜都在溪谷里乱窜?”十四娘低头无言。老太太接着说:“我叫你过来,没别的,我想为我外孙做媒。”辛十四娘仍然保持沉默。老太太吩咐扫卧榻,铺被褥,当即成亲。辛十四娘羞涩地说:“我得回去告诉父母。”老太太说:“我为你做媒,错得了吗?”辛十四娘说:“郡君的命令,父母当然不敢违抗。但是如此草率,即使我死了,也不敢从命。”老太太笑着说:“你这个女孩有志气,真是我的外孙媳妇!”然后她从辛十四娘头上摘下一朵金花,交给冯生收藏,命冯生回家查阅历书,找一个吉日良辰作为婚期。随即打发丫环把辛十四娘送回。这时,只听见远处的雄鸡已在报晓,老太太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。出门几步以外,冯生猛然回头一看,村庄房舍已经消失,只见松树楸树黑鸦鸦的,刺蓬草满满地覆盖着一座坟墓而已。冯生定神沉思了一段时间,才想起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。

薛尚书是冯生已故的祖母的弟弟,所以薛老太太叫他外孙。冯生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鬼,但仍不知道辛十四娘是什么人。他唉声叹声地回到家里,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个吉日,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,但心里唯恐与鬼的婚约靠不住。他再去寺院,只见那里殿宇荒凉。向居民打听,说是寺中往往出现狐狸。他暗中想:“如能得到佳人,即使是狐狸也挺好。”到了结婚的那一天,冯生精心打扫了房屋和道路,安排仆人轮流等候佳人的到来。然而,直到半夜,仍然声迹杳然,冯生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。不一会儿,门外传来喧闹声。冯生穿上鞋子走出屋去,只见一辆花轿停在院中,丫环已经扶着辛十四娘坐进了青庐。嫁妆也没有多馀的东西,只有两个大胡子奴仆扛了一个瓮般大小的存钱罐子,卸下来放在堂屋的角落里。冯生为得到一位美丽的新娘而高兴,并没有疑忌辛十四娘不是人类。他问辛十四娘:“一个鬼魂,你们家为何对她如此顺从?”辛十四娘解释说:“薛尚书现在是五都巡环使,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是他的侍从护卫,所以通常回墓的时间很少。”冯生没有忘记自己的媒人,第二天便去祭奠薛尚书的坟墓。回到家后,看见两个丫环拿着贝锦前来祝贺,把贝锦放在桌案上后便离开了。冯生告知辛十四娘,她一看到贝锦,便说:“这是郡君家的东西。”

本县有一位通政使楚某的儿子,小时与冯生是同学,关系亲近。楚公子听说冯生娶了一位狐妻后,婚后三天送来酒食,随即到冯家举杯祝贺。几天后,楚公子又送来便条,邀请冯生去喝酒。辛十四娘听到消息后告诉冯生:“前几天楚公子前来时,我从墙缝中偷看,此人猴眼睛,鹰钩鼻,跟他不能过多往来。最好别去。”冯生同意不去。第二天,楚公子登门来责问冯生失约之罪,并送来新作。冯生的评论中带有嘲笑之意,楚公子非常惭愧,两人不欢而散。冯生回到屋里后笑着叙述了这件事。辛十四娘面露忧色地说:“楚公子狠如豺狼,不可亲近。你不听我的话,恐怕祸难临头!”冯生只是笑笑,表示感谢。后来,冯生见到楚公子总是恭维地说笑,之前的矛盾渐渐消解了。适值提督学政主持考试,楚公子考了第一,冯生考第二。楚公子为此得意洋洋,便派人来邀请冯生一起喝酒。冯生表示推辞,经多次相邀才去。到场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,宾客满堂,宴席非常丰盛。楚公子拿出试卷给冯生看,亲朋好友纷纷凑上前来观赏并赞叹不已。酒过数巡,堂上奏起音乐,吹吹打打,音调粗野,宾主都很高兴。突然,楚公子对冯生说:“俗话说:‘考场中莫论文。’现在看来这句话大错特错。我所以名次忝居于你的前面,是因为起首处的几句话略高一筹。”楚公子说罢,满座宾客都纷纷称赞。冯生醉中不能隐忍,大声笑道:“你还以为是你的文章让你得了第一名吗?”冯生说完,满座宾客都变了脸色,楚公子羞惭愤恨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客人渐渐散去,冯生也逃之夭夭。冯生酒醒后深悔失言,把事情告诉了辛十四娘。辛十四娘不高兴地说:“你真是个乡下没见识的轻薄子弟!用轻薄的态度对待君子,会使自己丧失德行;用来对待小人,就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。你离祸事已经不远了!我不忍心看着你衰落破败,请让我现在就和你告别。”冯生心中害怕,脸上流泪,并把自己的悔意告诉了辛十四娘。辛十四娘说:“如果想让我留下,我与你约定,从今天起你必须闭门不出,杜绝交游,不许随意喝酒。”冯生全听她的。

辛十四娘持家勤俭,办事利落,每天纺纱织布度日。也时常自己回娘家,但从不过夜。她又时常拿出钱帛来维持生活,当天有盈馀的钱,就投到大存钱罐子里去。她整天关门闭户,有来访的,就吩咐仆人加以谢绝。

一天,楚公子派人送来一封信,辛十四娘将信点燃烧毁了,并没有告诉冯生。第二天,冯生外出进城吊丧,在死者家中遇到了楚公子,楚公子抓住他的胳膊苦苦相邀。冯生找借口推辞,楚公子让马夫给冯生牵马,簇拥着他走。到达楚家后,楚公子立即安排摆上丰盛的酒食。冯生又说要早点儿回家。楚公子不断地拦阻,又叫家姬出来弹筝作乐。冯生素来放荡不羁,最近被困在家中,感到十分压抑,现在有了大醉一场的机会,豪情顿生,不再把辛十四娘的忠告放在心上。于是他喝得酩酊大醉,在宴席上昏昏沉沉地倒下。楚公子的妻子阮氏最为凶悍妒忌,家中的丫环姬妾都不敢修饰打扮。前一天,有一名女仆进入书斋,被阮氏发现,用木杖打她的头,打得脑浆迸裂,立即毙命。楚公子因为受到冯生的讥讽和挖苦,心怀怨恨,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报复,于是图谋用酒把冯生灌醉而加以诬陷。这时,楚公子趁着冯生醉倒熟睡之际,将女仆的尸体抬到床上,关上房门,然后悄然离去。五更时分,冯生醒过酒来,才发现自己躺在几案上。他起身寻找床铺和枕头,却觉得有个腻软的东西绊住了他的脚,用手一摸,发现是一个人,他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睡觉的小僮。又试图用脚去踢此人,但这人一动不动,身体已经僵硬。他大为恐骇,跑出门就怪声喊叫。所有的仆人都出来,点燃火把查看,发现了尸体,便将冯生抓住,愤怒地叫闹。楚公子出来验尸,诬蔑冯生强奸杀了丫环,把他押送到广平县。一天过去了,辛十四娘才得知消息。她含着泪说:“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!”便按日给冯生送些钱去。冯生见了府尹,无理可讲,早晚遭受拷打,被打得皮开肉绽。辛十四娘亲自前往探望,但见到冯生后,悲郁的冤气堵在心上,说不出话来。辛十四娘知道陷阱已经布得很深,劝告冯生无辜认罪,以免受到更严厉的惩罚。冯生眼泪汪汪地表示听从。

辛十四娘频繁往来于家中和监牢之间,人们近在咫尺却看不到她。她回到家中,叹息不已,立即打发丫环出去。独自住了几天后,她找了媒婆,购买了一个良家女子,名叫禄儿,已到结发插簪的年龄,容貌颇为漂亮。她与禄儿同寝共食,对她的照顾远远超过其他仆人。冯生承认了误杀丫环的罪名,被判处绞刑,仆人将这一消息带回,边说边哭,泣不成声。辛十四娘听后神色平静,似乎毫不在意。不久秋天处决犯人的日子临近,辛十四娘开始感到焦虑不安,焦急奔走,昼去夜来,脚不停步,每当夜深人静时,她就呜呜咽咽,悲切哀痛,以致睡眠与饮食大减。有一天午后申时,原先派出的狐女丫环忽然赶了回来。辛十四娘立即站起身来,领她到没人的屋里交谈,出屋后笑容满面,像平时一样料理家务去了。第二天,仆人前往监牢,冯生捎话要辛十四娘前去作最后的告别。仆人回来复命,辛十四娘随便应了一声,也不悲痛,很冷淡地放在一边。家人都暗中议论她心太狠。忽然,街头沸沸扬扬地传言,通政使楚某革职,平阳观察使奉特旨来办冯生的案件。仆人闻讯大喜,告知辛十四娘。辛十四娘也很高兴,立即差人到府衙去探望冯生,而冯生已经出狱,主仆悲喜交集。不久,官府将楚公子捉拿到案,一经审讯尽得实情。冯生立刻被释放回家。冯生回到家,见到辛十四娘,哭得泪水涟涟,辛十四娘面对冯生也露出悲苦之色,难过完了,又高兴起来。然而,冯生一直不明白自己的案子是如何被皇上知道的。辛十四娘笑着指着丫环说:“这就是你的功臣。”冯生惊讶地问起缘由。

在此之前,辛十四娘派丫环前往燕京,想直达皇宫,为冯生申冤。丫环到达后,发现宫中有神守护,只好在御沟间徘徊,好几个月也进不去。丫环担心耽误大事,打算返回再商议,突然得知皇上将要巡幸大同,便提前赶到大同,假扮成流落至此的妓女。皇上来到妓院,对丫环格外宠爱。皇上觉得丫环不像是风尘女子,丫环于是低头流泪。皇上问:“你有什么冤枉苦楚?”丫环回答道:“我原籍广平县,是生员冯某的女儿。父亲因冤案将被处死,于是将我卖入妓院。”皇上面色悲愤,赐给她黄金百两。临行前,皇上详细询问了案件的始末,拿纸笔记下姓名,并说想与丫环共享富贵。丫环却说:“我只求父女团聚,不求华衣美食。”皇上点头应允,丫环便离去。丫环将这些情况告诉了冯生,冯生立即跪地下拜,双眼泪水闪烁。没多久,辛十四娘突然对冯生说:“我若不是为情缘所牵,哪里会招致烦恼?你被逮捕时,我奔走在亲戚间,并没有一个人替我想办法。那时的心情真是苦涩难言。现在我对尘世感到越来越厌倦和悲伤。我已为你备好如意的配偶,我们可以从此分别了。”冯生听后,泣不成声,跪地不起,辛十四娘这才留下。夜里,辛十四娘打发禄儿陪冯生去睡,冯生拒不接受。第二天清早,冯生见辛十四娘容貌顿时减色。一个多月过去了,她逐渐显得苍老,半年后更是面色黝黑,宛如一个农村老妇,但冯生对她依然尊敬有加,从未改变心意。突然,辛十四娘又提出分别,并说:“你已经有了称心如意的伴侣,为什么还要我这丑老婆?”冯生伤心地哭泣,却依然对她如初。又过了一个月,辛十四娘突然生病,食欲全无,虚弱地躺在床上。冯生照顾她,像对待父母一样细心呵护。然而,各种巫术和药物都无效,辛十四娘最终还是溘然长逝,冯生悲痛欲绝,便将皇上赐给丫环的钱,为辛十四娘料理斋祭下葬诸事。过了几天,狐狸丫环也走了,冯生于是以禄儿为妻。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。然而,连年歉收,家境日益破败,夫妻二人没有办法,形影相对,整天忧心忡忡。突然,他们想起厅堂角落里的大存钱罐,过去常见辛十四娘往里面投钱,不知道是否还在那里。走近一看,发现那里摆满了酱缸盐罈。他们将这些东西逐一移开,用筷子往大存钱罐里插,里面硬得插不进去。他们只得将罐子砸碎,金钱洒了一地,从此顿时大为富裕起来。

后来,一位老仆到了太华山,看见辛十四娘骑着青骡,丫环骑驴跟随在后,辛十四娘询问:“冯郎还好吗?”并说:“请告诉你的主人,我已名列仙籍啦。”说罢消失不见。

异史氏说:轻薄的言词,多出于读书人,这是君子所痛心惋惜的。我也曾经落得个说轻薄话的罪名,讲自己冤枉已太迂腐,然而未尝不刻苦自励,以勉励自己跻身于君子的行列,至于说那是祸是福就不管了。像冯生这样的人,一言不慎,几乎招致杀身之祸,如果不是家有仙妻,又怎能从监牢中脱身,在当世重新生存下去?真可怕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