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始者,有未始有有始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。有有者,有无者,有未始有有无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。所谓有始者:繁愤未发,萌兆牙,未有形埒垠堮,无无蝡蝡,将欲生兴,而未成物类,有未始有有始者:天气始下,地气始上,阴阳错合,相与优游,竞畅于宇宙之间,被德含和,缤纷茏苁,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:天含和而未降,地怀气而未扬,虚无寂寞,萧条霄雿,无有仿佛气遂,而大通冥冥者也。
有有者:言万物掺落,根茎枝叶,青葱苓茏,萑蔰炫煌,蠉飞蠕动,蚑行哙息,可切循耀把握而有数量。有无者:视之不见其形,听之不闻其声,扪之不可得也,望之不可极也,储与扈冶,浩浩瀚瀚,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。有未始有有无者:包裹天地,陶冶万物,大通混冥,深闳广大,不可为外,析豪剖芒,不可为内,无环堵之字,而生有无之根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:天地未剖,阴阳未判,四时未分,万物未生,汪然平静,寂然清澄,莫见其形。若光耀之间于无有,退而自失也,曰:予能有无,而未能无无也。及其为无无,至妙何从及此哉!
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逸我以老,休我以死。善我生者,乃所以善我死也。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人谓之固矣。虽然,夜半有力者负而趋,寐者不知,犹有所遁。若藏天下于天下,则无所遁其形矣。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?一范人之形而犹喜。若人者,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弊而复新,其为乐也。可胜计邪?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,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今将有大觉,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。始吾未生之时,焉知生之乐也;今吾未死,又焉知死之不乐也。昔公牛哀转病也,七日化为虎,其兄掩户而入觇之,则虎搏而杀之。是故文章成兽,爪牙移易,志与心变,神与形化。方其为虎也,不知其尝为人也;方其为人,不知其且为虎也。二者代谢舛驰,各乐其成形,狡猾钝愍,是非无端,孰知其所萌?
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,冰迎春则泮而为水,冰水移易于前后,若周员而趋,孰暇知其所苦乐乎?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,形苑而神壮;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,神尽而形有余。故罢马之死也,剥之若槁;狡狗之死也,割之犹濡。是故伤死者其鬼娆,时既者其神漠,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。夫圣人用心,杖性依神,相扶而得终始,是故其寐不梦,其觉不忧。
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,神气不荡于外,万物恬漠以愉静,搀枪衡杓之气,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。当此之时,万民猖狂,不知东西;含哺而游,鼓腹而熙;交被天和,食于地德;不以曲故是非相尤;茫茫沉沉,是谓大治。于是在上位者,左右而使之,毋淫其性;镇抚而有之,毋迁其德。是故仁义不布,而万物蕃殖;赏罚不施,而天下宾服。其道可以大美兴,而难以自计举也。是故日计之不足,而岁计之有余。
夫鱼相忘于江湖,人相忘于道术。古之真人,立于天地之本,中至优游,抱德炀和,而万物杂累焉,孰肯解构人间之事,以物烦其性命乎?
夫道有经纪条贯,得一之道,连干枝万叶。是故贵有以行令,贱有以忘卑,贫有以乐业,困有以处危。夫大寒至,霜雪降,然后知松柏之茂也;据难履危,利害陈于前,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。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,镜太清者视大明,立太平者处大堂,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。是故以道为竿,以德为纶,礼乐为钩,仁义为饵,投之于江,浮之于海,万物纷纷,孰非其有?
夫挟依于跂跃之术,提挈人间之际,掸掞挺挏世之风俗,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,犹得肆其志,充其欲,何况怀环玮之道,忘肝胆,遗耳目,独浮游无方之外,不与物相弊镲,中徙倚无形之域,而和以天地者乎!若然者,偃其聪明,而抱其太素,以利害为尘垢,以死生为昼夜。是故目观玉辂瑰象之状,耳听《白雪》《清角》之声,不能以乱其神;登千仞之谿,临蝯眩之岸,不足以滑其和;譬若钟山之玉,炊以炉炭,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,则至德天地之精也。是故生不足以使之,利何足以动之?死不足以禁之,害何足以恐之?明于死生之分,达于利害之变,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,无所概于志也。
夫贵贱之于身也,犹条风之时丽也;毁誉之于己,犹蚊虻之一过也。夫秉皓白而不黑,行纯粹而不糅,处玄冥而不暗,休于天钧而不伪,孟门、终隆之山不能禁,唯体道能不败,湍濑、旋渊、吕梁之深不能留也,太行石涧、飞狐、句望之险不能难也。是故身处江海之上,而神游魏阙之下,非得一原,孰能至于此哉!
是故与至人居,使家忘贫,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,勇者衰其气,贪者消其欲,坐而不教,立而不议,虚而往者实而归,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。是故至道无为,一龙一蛇;盈缩卷舒,与时变化。外从其风,内守其性;耳目不耀,思虑不营;其所居神者,台简以游太清,引楯万物,群美萌生。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,休其神者神居之。道出一原,通九门,散六衙,设于无垓坫之宇,寂寞以虚无。非有为于物也,物以有为于己也。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,非道之所为也,道之所施也。
夫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六合所包,阴阳所呴,雨露所濡,道德所扶,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。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,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。夫目视鸿鹄之飞,耳听琴瑟之声,而心在雁门之间。一身之中,神之分离剖判,六合之内,一举而千万里。是故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胡、越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一圈也。百家异说,各有所出,若夫墨、杨、申、商之于治道,犹盖之无一撩而轮之无一辐,有之可以备数,无之未有害于用也。己自以为独擅之,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。
今夫冶工之铸器,金踊跃于炉中,必有波溢而播弃者,其中地而凝滞,亦有以象于物者矣。其形虽有所小用哉,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,又况比于规形者乎?其与道相去亦远矣。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,百事之茎叶条蘖,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。若此,则有所受之矣,而非所授者。所受者,无授也,而无不受也。无不受也者,譬若周云之茏苁,辽巢彭濞而为雨,沈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。
今夫善射者,有仪表之度,如工匠有规矩之数,此皆所得以至于妙。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,造父不能为伯乐者,是曰谕于一曲,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。
今以涅染缁,则黑于涅;以蓝染青,则青于蓝,涅非缁也,青非蓝也,兹虽遇其母,而无能复化已。是何则?以谕其转而益薄也。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!其为化也,虽镂金石、书竹帛,何足以举其数?由此观之,物莫不生于有也,小大优游矣,夫秋毫之末,沦于无间,而复归于大矣。芦符之厚,通于无垠而复反于敦庞,若夫无秋豪之微,芦苻之原,四达无镜,通于无圻,而莫之要御夭遏者,其袭微重妙,挺挏万物,揣丸变化,天地之间,何足以论之!夫疾风教木,而不能拔毛发;云台之高,堕者折脊碎脑,而蚊虻适足以翱翔,夫与跂蛲同乘天机,夫受形于一圈,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命,又况未有类也?由此观之,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。
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,而归于万物之初;视于冥冥,听于无声,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;寂漠之中,独有照焉;其用之也以不用,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;其知也乃不知,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。夫天不定,日月无所载;地不定,草木无所植;所立于身者不宁,是非无所形。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。其所持者不明,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?
今夫积惠重厚,累爱袭恩,以声华呕符妪掩万民百姓,使知之欣欣亟然,人乐其性者,仁也。举大功,立显名,体君臣,正上下,明亲疏,等贵贱,存危国,继绝世,决挐治烦,兴毁宗,立无后者,义也。闭九窍,藏心志,弃聪明,反无识,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,而消摇于无事之业,含阴吐阳,而万物和同者,德也。是故道散而为德,德溢而为仁义,仁义立而道德废矣。
百围之木,斩而为牺尊,镂之以剞劂,杂之以青黄,华藻鏄鲜,龙蛇虎豹,曲成文章,然其断在沟中,一比牺尊沟中之断,则丑美有间矣,然而失木性钧也。是故神越者其言华,德荡者其行伪。至精亡于中,而言行观于外,此不免以身役物矣。夫趋舍行伪者,为精求于外也。精有湫尽,而行无穷极,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。其所守者不定,而外婬于世俗之风,所断差跌者,而内以浊其清明,是故踌躇以终,而不得须臾恬淡矣。
是故圣人内修道术,而不外饰仁义;不知耳目之宣,而游于精神之和。若然者,下揆三泉,上寻九天,横廓六合,揲贯万物,此圣人之游也。若夫真人,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,骑蜚廉而从敦圄,驰于方外,休乎宇内;烛十日,而使风雨;臣雷公,役夸父,妾宓妃,妻织女,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!是故虚无者道之舍,平易者道之素。
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,营慧然而有求于外,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。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,而暍者望冷风于秋。夫有病于内者,必有色于外矣。夫梣木色青翳,而赢瘉蜗睆,此皆治目之药也,人无故求此物者,必有蔽其明者。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,真人未尝过焉;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,圣人未尝观焉。夫牛蹄之涔,无尺之鲤,块阜之山,无丈之材,所以然者何也?皆其营字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,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,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。夫人之拘于世也,必形系而神泄,故不免于虚。使我可系羁者,必其有命在于外也。
至德之世,甘瞑于溷澖之域,而徙倚于汗漫之宇,提挈天地而委万物,以鸿濛为景柱,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。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,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。当此之时,莫之领理,决离隐密而自成,浑浑苍苍,纯朴未散,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,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。
及世之衰也,至伏羲氏,其道昧昧芒芒然,吟德怀和,被施颇烈,而知乃始,皆欲离其童蒙之心,而觉视于天地之间,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。
乃至神农、黄帝,剖判大宗,窍领天地,袭九窾,重九熟,提挈阴阳,嫥捖刚柔,枝解叶贯,万物百族,使各有经纪条贯。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,莫不竦身而载听视,是故治而不能和。
下栖迟至于昆吾、夏后之世,嗜欲连于物,聪明诱于外,而性命失其得。施及周室之衰,浇淳散朴,杂道以伪,俭德以行,而巧故萌生。周室衰而王道废,儒墨乃始列道而议,分徒而讼。于是博学以疑圣,华诬以胁众,弦歌鼓舞,缘饰诗书,以买名誉于天下。繁登降之礼,饰绂冕之服,聚众不足以极其变,积财不足以赡其费,于是万民乃始樠觟离跂,各欲行其知伪,以求凿枘于世,而错择名利。是故百姓曼衍于婬荒之陂,而失其大宗之本。夫世之所以丧性命,有衰渐以然,所由来者久矣。
是故圣人之学也,欲以返性于初,而游心于虚也;达人之学也,欲以通性于辽廓,而觉于寂漠也。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,擢德慊性,内愁五藏,外劳耳目,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,摇消掉捎仁义礼乐,暴行越智于天下,以招号名声于世。此我所羞而不为也。是故与其有天下也,不若有说也;与其有说也,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,而条达有无之际。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不加沮;定于死生之境,而通于荣辱之理;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,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。若然者,视天下之间,犹飞羽浮芥也,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?
水之性真清,而土洞之;人性安静,而嗜欲乱之。夫人之所受于天者,耳目之于声色也,口鼻之于芳臭也,肌肤之于寒燠,其情一也。或通于神明,或不免于痴狂者,何也?其所为制者异也。是故神者智之渊也,渊清则智明矣;智者心之府也,智公则心平矣。人莫鉴于流沫,而鉴于止水者,以其静也;莫窥形于生铁,而窥于明镜者,以睹其易也,夫唯易且静,形物之性也。由此观之,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。是故虚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
夫鉴明者,尘垢弗能藐;神清者,嗜欲弗能乱。精神已越于外,而事复返之,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未也。外内无符,而欲与物接,弊其玄光,而求知之于耳目,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,是之谓失道。心有所至,而神喟然在之,反之于虚,则消铄灭息,此圣人之游也。故古之治天下也,必达乎性命之情;其举错未必同也,其合于道一也。夫夏日之不被裘者,非爱之也,焕有余于身也;冬日之不用翣者,非简之也,清有余于适也。夫圣人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节于己而已,贪污之心,奚由生哉?故能有天下者,必无以天下为也;能有名誉者,必无以趋行求者也。
圣人有所于达,达则嗜欲之心外矣。孔、墨之弟子,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,然而不免于儡,身犹不能行也,又况所教平!是何则?其道外也。夫以未求返于本,许由不能行也,又况齐民乎!诚达于性命之情,而仁义固附矣,趋舍何足以滑心!若夫神无所掩,心无所载,通洞条达,恬漠无事,无所凝滞,虚寂以待,势利不能诱也,辩者不能说也,声色不能婬也,美者不能滥也,智者不能动也,勇者不能恐也,此真人之道也。若然者,陶冶万物,与造化者为人,天地之间,宇宙之内,莫能夭遏。夫化生者不死,而化物者不化。神经于驱山、太行而不能难,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儒,处小隘而不塞,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。不通此者,虽目数千羊之群,耳分八风之调,足蹀《阳阿》之舞,而手会《绿水》之趋,智终天地,明照日月,辩解连环,泽润玉石,犹无益于治天下也。
静漠恬澹,所以养性也;和愉虚无,所以养德也。外不滑内,则性得其宜;性不动和,则德安其位。养生以经世,抱德以终年,可谓能何道矣。若然者,血脉无郁滞,五藏无蔚气,祸福弗能挠滑,非誉弗能尘垢,故能致其极。非有其世,孰能济焉?有其人,不遇其时,身犹不能脱,又况无道乎!且人之情,耳目应感动,心志知忧乐,手足之疾痒,辟寒暑,所以与物接也。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檐,蚊虻肤而知不能平,夫忧患之来,撄人心也,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,而欲静漠虚无,奈之何哉!夫目察秋毫之末,耳不闻雷霆之音;耳调玉石之声,目不见泰山之高,何则?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。今万物之来,擢拔吾性,攓取吾情,有若泉源,虽欲勿禀,其可得邪?
今夫树木者,灌以瀿水,畴以肥壤,一人养之,十人拔之,则必无余孽,又况与一国同伐之哉!虽欲久生,岂可得乎?今盆水在庭,清之终日,未能见眉睫,浊之不过一挠,而不能察方员。人神易浊而难清,犹盆水之类也,况一世而挠滑之,曷得须臾平乎?
古者至德之世,贾便其肆,农乐其业,大夫安其职,而处士修其道。当此之时,风雨不毁折,草木不夭,九鼎重味,珠玉润泽,洛出《丹书》,河出《绿图》,故许由、方回、善卷、披衣得达其道。何则?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,是以人得自乐其间。四子之才,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,然莫能与之同光者,遇唐虞之时。
逮至夏桀、殷纣,燔生人,辜谏者,为炮烙,铸金柱,剖贤人之心,析才士之胫,醢鬼侯之女,葅梅伯之骸。当此之时,山崩,三川涸,飞鸟铩翼,走兽挤脚。当此之时,岂独无圣人哉?然而不能通其道者,不遇其世。夫鸟飞千仞之上,兽走丛薄之中,祸犹及之,又况编户齐民乎!由此观之,体道者不专在于我,亦有系于世者矣。
夫历阳之都,一夕反而为湖,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;巫山之上,顺风纵火,膏夏紫芝与萧、艾俱死。故河鱼不得明目,穉稼不得育时,其所生者然也。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,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。身蹈于浊世之中,而责道之不行也,是犹两绊骐骥,而求其致千里也。置猨槛中,则与豚同,非不巧捷也,无所肆其能也。舜之耕陶也,不能利其里;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。仁非能益也,处便而势利也。古之圣人,其和愉宁静,性也;其志得道行,命也。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,命得性而后能明。乌号之弓,溪子之弩,不能无弦而射;越舲蜀艇,不能无水而浮。今矰缴机而在上,罟张而在下,虽欲翱翔,其势焉得!故《诗》云:“采采卷耳,不盈倾筐,嗟我怀人,寘彼周行。”以言慕远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