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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六·孙生

孙生娶故家女辛氏,初入门,为穷裤,多其带,浑身纠缠甚密,拒男子不与共榻,床头常设锥簪之器以自卫。孙屡被刺剟,因就别榻眠。月余,不敢问鼎。即白昼相逢,女未尝假以言笑。

同窗某知之,私谓孙曰:“夫人能饮否?”答云:“少饮。”某戏之曰:“仆有调停之法,善而可行。”问:“何法?”曰:“以迷药入酒,给使饮焉,则惟君所为矣。”孙笑之,而阴服其策良。询之医家,敬以酒煮乌头置案上。入夜,孙酾别酒,独酌数觥而寝。如此三夕,妻终不饮。一夜孙卧移时,视妻犹寂坐,孙故作齁声,妻乃下榻,取酒煨炉上。孙窃喜。既而满饮一杯;又复的,约尽半杯许,以其余仍内壶中,拂榻遂寝。久之无声,而灯惶煌尚未灭也。疑其尚醒,故大呼:“锡檠熔化矣!”妻不应,再呼仍不应;白身往视,则醉睡如泥。启衾潜入,层层断其缚结。妻固觉之,不能动,亦不能言,任其轻薄而去。既醒,恶之,投缳自缢。孙梦中闻喘吼声,起而奔视,舌已出两寸许。大惊,断索,扶榻上,逾时始苏。孙自此殊厌恨之,夫妻避道而行,相逢则俯其首,积四五年不交一语。妻或在室中,与他人嬉笑,见夫至色则立变,凛如霜雪。孙尝寄宿斋中,经岁不归;即强之归,亦面壁移时,默然就枕而已。父母甚忧之。

一日有老尼至其家,见妇,亟加赞誉。母不言,但有浩叹,尼诘其故,具以情告。尼曰:“此易事耳。”母喜曰:“倘能回妇意,当不靳酬也。”尼窥室无人,耳语曰:“购春宫一帧,三日后为若厌之。”尼去,母即购以待之。三日尼果来,嘱曰:“此须甚密,勿令夫妇知。”乃剪下图中人,又针三枚、艾一撮,并以素纸包固,外绘数画如蚓状,使母赚妇出,窃取其枕,开其缝而投之;已而仍合之,返归故处。尼乃去。至晚,母强子归宿。媪往窃听。二更将残,闻妇呼孙小字,孙不答。少间,妇复语,孙厌气作恶声。质明,母入其室,见夫妇面首相背,知尼之术诬也。呼子于无人处,委谕之。孙闻妻名便怒,切齿。母怒骂之,不顾而去。

越日尼来,告之罔效,尼大疑。媪因述所听:尼笑曰:“前言妇憎夫,故偏厌之。今妇意已转,所未转者男耳。请作两制之法,必有验。”母从之,索子枕如前缄置讫,又呼令归寝。更余,犹闻两榻上皆有转侧声,时作咳,都若不能寐。久之,闻两人在一床上唧唧语,但隐约不可辨。将曙,犹闻嬉笑,吃吃不绝。媪以告母,母喜。尼来,厚馈之。孙由是琴瑟和好。生一男两女,十余年从无角口之事。同人私问其故,笑曰:“前此顾影生怒,后此闻声而喜,自亦不解其何心也。”异史氏曰:“移憎而爱,术亦神矣。然能令人喜者,亦能令人怒,术人之神,正术人之可畏也。先哲云:‘六婆不入门。’有见矣夫!”

译文

孙生娶了世代官宦之家的女儿辛氏为妻。刚刚结婚,辛氏身穿裩裆裤,还加了许多带子,把浑身缠绕得密密实实,拒绝与丈夫同床共枕,床头甚至放着锥子、簪子等器物作为自卫之物。孙生多次被刺,只好另找床位独自就寝。婚后一个月,孙生不敢接触妻子。即使在白天见面,妻子也没有笑脸。

有位同窗某生得知此事后,私下对孙生说:“你夫人喝酒吗?”孙生回答:“能稍微喝一点。”某生开玩笑地说:“我有个解决你们夫妻关系的办法,可行而且有效。”孙生问:“是什么办法?”某生说:“把迷魂药放进酒里,让她喝下去,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。”孙生听了笑了笑,而内心却佩服他的主意妙。他向医生请教,小心翼翼地用酒煮了乌头,将它摆在桌上。夜晚,孙生斟了其他的酒,自己喝了几杯后就入睡了。连续三个晚上,妻子都没喝酒。一天晚上,孙生已经躺了一会儿,看到妻子仍然坐着,便故意发出打鼾的声音。妻子这才下了床,取过那酒煨在炉子上。孙生心里暗暗高兴。过了一会儿,妻子倒了一杯酒,又斟了一杯,喝了一半左右,剩下的酒倒入壶里,整理了一下床铺就睡了。好半天都没有动静,而油灯还明晃晃地亮着没有熄灭。孙生开始怀疑妻子是否还清醒,故意喊道:“灯座快烧光了!”妻子没有回答,他又喊了几声,妻子依然没有搭理他。孙生赤身走过去一看,妻子已经醉睡如泥。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,一层层剪断妻子身上的带结。妻子当然察觉到了,但是无法动弹,也无法言语,只能任由丈夫轻薄。酒醒之后,妻子很厌恶这件事,就结了个绳圈上吊了。孙生睡梦中听到喘息嘶吼的声音,起身奔过来一看,妻子的舌头已经伸出两寸来长。孙生大惊失色,割断绳索,把妻子扶到床上,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。孙生从此特别厌恶憎恨妻子,夫妻走路时总是避开,相遇了就低下头。一连四五年,二人之间没说一句话。妻子有时在屋里和别人说笑,一见丈夫进来,立刻变了脸色,冷若冰霜。孙生曾搬到书斋中去住,成年不回房,即使强迫他回去,也是面壁多时,仍然沉默地就枕而卧。父母为此非常忧愁。

有一天,有个老尼姑来到了孙家,见到了辛氏,连连称赞。孙母默不作声,只是长叹一声。老尼姑问起原因,孙母便把事情详细地告诉了她。老尼姑说:“这事容易。”孙母高兴地说:“只要能让儿媳妇改变心意,多少报酬我都不在乎。”老尼姑见屋内无旁人,便对孙母耳语道:“去买一幅春宫图,三天之后,我为你压邪。”尼姑离去后,孙母立刻购买来东西等她。三天过后,老尼姑果然来了,告诉孙母:“这件事必须保密,绝对不能让他们夫妻知情。”她将春宫图上的人物剪下,并准备了三根针、一撮艾,用白纸包裹好,外面画了几划,形状像蚯蚓。她让孙母哄骗儿媳离开卧室,偷偷地取走她的枕头,然后剪开缝隙,将东西放入,再把缝隙缝合好,再放回原处。老尼姑离开后,到了晚上,孙母强迫儿子回房睡觉,让一个老妈子去听声。二更天将尽,听到辛氏叫孙生的小名,但孙生置之不理。一会儿,辛氏又叫他,孙生用厌恶的口气回了她几句恶言恶语。天亮之后,孙母来到儿子的房间,看到夫妻两人都背对坐着,知道老尼姑的法术没有奏效。她单独把儿子叫到一边,委婉地开导他。孙生一听到妻子的名字就生气,咬牙切齿。孙母也生气了,对他大声斥责,孙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过了一天,尼姑再次造访,孙母告诉她法术无效,尼姑非常疑惑。老妈子于是把自己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尼姑。尼姑笑着说:“先前说儿媳妇憎恶丈夫,所以单给她压邪。现在儿媳已经回心转意,没有回心转意的是男方。请让我施行两制之法,必然灵验。”孙母听从尼姑的建议,拿来儿子的枕头,像之前一样放入东西后封好并放回原处,然后让孙生回房睡觉。头更以后,还听到两张床上都有翻身的声响,时而还有咳嗽声,两人好像都不能入睡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听到两人在一张床上唧唧咕咕地说话,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。天快亮时,还能听到他们的欢笑声,不断传来。老妈子将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孙母,孙母感到非常高兴。尼姑来访时,孙母赠送了她一大笔钱。孙生从此夫妻和好,生了一男两女,十多年中夫妇间从未发生口角之事。朋友私下问他缘故,孙生笑着说:“先前看到她的影子就怒火中烧,后来听到她的声音就喜形于色,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心情。”异史氏说:变憎恶为恩爱,法术也够神奇了。然而能让人欢喜,也能让人发怒,施法术的人的神通,正是他可畏惧之处。先哲说:“六婆不进门。”这是很有见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