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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一·狐嫁女

历城殷天官,少贫,有胆略。邑有故家之第,广数十亩,楼宇连亘。常见怪异,以故废无居人。久之蓬蒿渐满,白昼亦无敢入者。会公与诸生饮,或戏云:“有能寄此一宿者,共醵为筵。”公跃起曰:“是亦何难!”携一席往。众送诸门,戏曰:“吾等暂候之,如有所见,当急号。”公笑云:“有鬼狐当捉证耳。”

遂入,见长莎蔽径,蒿艾如麻。时值上弦,幸月色昏黄,门户可辨。摩娑数进,始抵后楼。登月台,光洁可爱,遂止焉。西望月明,惟衔山一线耳。坐良久,更无少异,窃笑传言之讹。席地枕石,卧看牛女。一更向尽,恍惚欲寐。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。假寐睨之,见一青衣人挑莲灯,猝见公,惊而却退。语后人曰:“有生人在。”下问:“谁也?”答云:“不识。”俄一老翁上,就公谛视,曰:“此殷尚书,其睡已酣。但办吾事,相公倜傥,或不叱怪。”乃相率入楼,楼门尽辟。移时往来者益众。楼上灯辉如昼。公稍稍转侧作嚏咳。翁闻公醒,乃出跪而言曰:“小人有箕帚女,今夜于归。不意有触贵人,望勿深罪。”公起,曳之曰:“不知今夕嘉礼,惭无以贺。”翁曰:“贵人光临,压除凶煞,幸矣。即烦陪坐,倍益光宠。”公喜,应之。入视楼中,陈设绮丽。遂有妇人出拜,年可四十余。翁曰:“此拙荆。”公揖之。俄闻笙乐聒耳,有奔而上者,曰:“至矣!”翁趋迎,公亦立俟。少间笼纱一簇,导新郎入。年可十七八,丰采韶秀。翁命先与贵客为礼。少年目公。公若为傧,执半主礼。次翁婿交拜,已,乃即席。少间粉黛云从,酒胾雾霈,玉碗金瓯,光映几案。酒数行,翁唤女奴请小姐来。女奴诺而入,良久不出。翁自起,搴帏促之。俄婢娼辈拥新人出,环佩璆然,麝兰散馥。翁命向上拜。起,即坐母侧。微目之,翠凤明珰,容华绝世。既而酌以金爵,大容数斗。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,阴内袖中。伪醉隐几,颓然而寝。皆曰:“相公醉矣。”居无何,闻新郎告行,笙乐暴作,纷纷下楼而去。已而主人敛酒具,小一爵,冥搜不得。或窃议卧客。翁急戒勿语,惟恐公闻。

移时内外俱寂。公始起。暗无灯火,惟脂香酒气,充溢四堵。视东方既白,乃从容出。探袖中,金爵犹在。及门,则诸生先候,疑其夜出而早入者。公出爵示之。众骇问,公以状告。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,乃信之。

后公举进士,任肥丘。有世家朱姓宴公,命取巨觥,久之不至。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,主人有怒色。俄奉金爵劝客饮。谛视之,款式雕文,与狐物更无殊别。大疑,问所从制。答云:“爵凡八只,大人为京卿时,觅良工监制。此世传物,什袭已久。缘明府辱临,适取诸箱簏,仅存其七,疑家人所窃取,而十年尘封如故,殊不可解。”公笑曰:“金杯羽化矣。然世守之珍不可失。仆有一具,颇近似之,当以奉赠。”终筵归署,拣爵持送之。主人审视,骇绝。亲诣谢公,诘所自来,公为历陈颠末。始知千里之物,狐能摄致,而不敢终留也。

译文

历城县的殷天官,自幼家境贫寒,但他为人有胆识且见识广博。县城内有一座昔日世家大族的府邸,占地几十亩,楼阁亭台连绵不断。因为常有鬼怪异象出没,此地已无人敢居,渐渐荒废,变为废墟。时间长了,府宅中渐渐长满了飞蓬、蒿草,大白天也没有人敢进去。某日,殷公与县中一群生员饮酒欢聚,席间有人开玩笑道:“谁敢在那个地方过夜,大家就一块儿出钱请他吃桌酒席。”殷公闻言,豪气顿生,拍案而起:“这有什么难的!”当晚,他就拿着一张席子往那里去了。众人送他到府邸门口,开玩笑地说:“我们在此等候你一会儿,如果有什么鬼怪狐精,你就赶快呼救。”殷公笑着说:“要是真有鬼怪狐精,我就抓住它作个证明。”

说完便踏入府邸,只见院子里一片片高高的莎草把走道都遮住了,蒿艾长得密密麻麻。时值月初,月光朦胧而昏黄,只依稀分辨得出门窗轮廓。殷公摸索着走过几重庭院,才到了后边的楼阁。当他登上月台,发现那里光滑且整洁,令人心生喜爱,于是就决定留在月台上。他抬头望向西边的月亮,只在山边还隐隐约约有一线月光。他在这里坐了很久,也没发现有一点儿异常情况,心里暗笑外边流传的那些话都不可信。于是躺在地上,头枕石头,躺着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。时至夜半,一更将尽,殷公渐感困倦,恍惚朦胧间快要睡着了。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,有人正踏上楼来。殷公假装沉睡,微眯双眼偷窥,只见一青衣人持莲花灯而来,这人猛然看见殷公,吃了一惊,向后倒退了几步,对后边的来人说:“有个生人在这里。”后面的人问:“是谁?”青衣人答:“不认识。”一会儿,一个老头儿上了楼,靠近殷公仔细看了看,说:“这是殷尚书,他睡得已经很香了。我们只管办自己的事儿,殷相公为人洒脱不拘,或许不会责怪我们的。”于是众人陆续进了楼,楼门全都敞开了。又过了一会儿,往来忙碌的人更多了,楼上灯火通明,如同白昼一样。殷公轻轻翻身,打了一个喷嚏。老头儿听到他醒了,赶快走了出来,跪下说:“老头子我有个女儿在今夜出阁,不料惊扰贵人,请不要怪罪。”殷公起了身,扶起老头说:“不知道今天晚上是你家的大喜日子,惭愧的是我没带什么贺礼来。”老头说:“能有您这样的贵人光临,为我们镇压凶煞,除去邪气,已经是幸运了。如果能烦请您入座陪客,对我们来说更是加倍的光彩和荣幸。”殷公很高兴,应允了他。进到楼里一看,布置陈设十分华丽。此时有个妇人出来拜见,年纪大约有四十多岁。老头儿说:“这是我的老伴儿。”殷公向她作了一揖。一会儿,鼓乐之声大作,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楼来,喊道:“到了!”老头儿闻讯立刻迎上前去,而殷公也站起身来,静静等待。没过多久,一簇红纱缠绕的灯笼,引导着新郎进来了。新郎大约十七八岁,仪表堂堂,温文尔雅。老头儿让他先向贵客行礼。新郎看着殷公。殷公就像傧相那样行了半主礼。随后,岳父与女婿相互交拜行礼,礼毕之后,大家才入酒席。又过了一会儿,一群浓妆艳抹的丫环开始忙碌地穿梭于席间,酒肉佳肴纷纷上桌,热气升腾,玉碗与金盆交相辉映,光芒四射,照亮了整个酒桌。酒过数巡之后,老头儿吩咐丫环去请新娘子出来。丫环答应一声就进去了。但等了许久还不见出来。老头儿又亲自起身,撩起了帷帐去催促。不久,几个丫环和老妈子簇拥着新娘子缓缓走出。她身上的金环玉佩“丁当”作响,一阵阵兰草和麝香的香气飘散出来。老头儿让女儿向上座贵客拜了一拜,起身后,就坐在了母亲身边。殷公微微一看,只见她头上插着珠翠凤钗,耳边佩戴着明珠耳饰,容貌绝美,世间罕见。过了一会儿,席上又用金爵向大家敬酒,那金爵大得能盛下好几斗酒。殷公心想这东西可以拿回去给朋友们作个物证,就悄悄地把金爵放在衣袖里,又假装喝醉了倚着酒桌,东倒西歪地睡起觉来。众人都说:“相公醉了。”没过多久,就听到新郎要起身告辞,顿时又是鼓乐大作,众人纷纷下楼离去了。酒宴结束后,主人收拾酒具,发现少了一只金爵,到处搜寻也没有找到。有人私下猜测可能是殷公在伏睡中拿走了金爵,老头儿急忙制止他,生怕被殷公听见。

过了一会儿,楼内楼外恢复了宁静,殷公这才起身。但见漆黑一片,没有一星灯火,只有脂粉香和酒气在屋子里到处飘散。他见东方已露曙光,便从容地走下楼。一摸袖子,发现那只金爵还在。到达大门口时,众生员已在那里等候,众人怀疑殷公是半夜离去,清晨又返回的。殷公便拿出金爵让大家观看。众人看到后都惊讶不已,纷纷追问其来历。于是,殷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相告。众人都觉得这种金爵不是一个穷书生所能够有的,这才相信了他的话。

后来,殷公考中了进士,到肥丘去做官。当地有一个姓朱的世家大族设宴招待他,席间主人命令仆人取大酒杯来,但很久也不见拿到。却有个小僮仆过去掩着嘴向主人耳语了几句。只见主人的脸上现出了怒色。不一会儿拿出大金爵向客人劝酒。殷公仔细一看,发现那金爵的款式和雕刻花纹与狐狸精的一点区别也没有。他心中十分疑惑,就问主人这金爵是哪里制作的。主人说:“这种金爵一共有八只,是我祖上在京城做官时,找能工巧匠监制的。这是我家传世的宝物,珍藏已经很久了。因为县令大人您屈驾光临,才让仆人去从箱子里取出来,但发现只剩下七只,先怀疑是仆人偷走了,但又看到箱子上十年积落的尘土还像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变动。这事情实在让人费解。”殷公笑着说:“那只金爵成了仙飞走了吧!然而世代相传的珍宝不能丢失,我有一个金爵,和你家的非常相像,就把它送给你。”宴会结束后,殷公回到官署,拿出金爵派人立即骑马送去。姓朱的主人把金爵审视了一遍,十分惊骇,亲自登门前来向殷公道谢,又问起了这只金爵的来历。殷公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。大家这才知道,远在千里之外的物品,狐狸精也能够设法取到,不过不敢最终留在自己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