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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一·画壁

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,偶涉一兰若,殿宇禅舍,俱不甚弘敞,惟一老僧挂褡其中。见客入,肃衣出迓,导与随喜。殿中塑志公像,两壁画绘精妙,人物如生。东壁画散花天女,内一垂髫者,拈花微笑,樱唇欲动,眼波将流。朱注目久,不觉神摇意夺,恍然凝思;身忽飘飘如驾云雾,已到壁上。见殿阁重重,非复人世。一老僧说法座上,偏袒绕视者甚众,朱亦杂立其中。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。回顾,则垂髫儿冁然竟去,履即从之,过曲栏,入一小舍,趑趄且不敢前。女回首,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,乃趋之。舍内寂无人,遽拥之亦不甚拒,遂与狎好。既而闭户去,嘱勿咳。夜乃复至。如此二日,女伴共觉之,共搜得生,戏谓女曰:“腹内小郎已许大,尚发蓬蓬学处子耶?”共捧簪珥促令上鬟。女含羞不语。一女曰:“妹妹姊姊,吾等勿久住,恐人不欢。”群笑而去。生视女,髻云高簇,鬟凤低垂,比垂髫时尤艳绝也。四顾无人,渐入猥亵,兰麝熏心,乐方未艾。

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,缧锁锵然,旋有纷嚣腾辨之声。女惊起,与朱窃窥,则见一金甲使者,黑面如漆,绾锁挈槌,众女环绕之。使者曰:“全未?”答言:“已全。”使者曰:“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,勿贻伊戚。”又同声言:“无。”使者反身鹗顾,似将搜匿。女大惧,面如死灰,张皇谓朱曰:“可急匿榻下。”乃启壁上小扉,猝遁去。朱伏不敢少息。俄闻靴声至房内,复出。未几烦喧渐远,心稍安;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。朱局蹐既久,觉耳际蝉鸣,目中火出,景状殆不可忍,惟静听以待女归,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。

时孟龙潭在殿中,转瞬不见朱,疑以问僧。僧笑曰:“往听说法去矣。”问:“何处?”曰:“不远。”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:“朱檀越!何久游不归?”旋见壁间画有朱像,倾耳伫立,若有听察。僧又呼曰:“游侣久待矣!”遂飘忽自壁而下,灰心木立,目瞪足软。孟大骇,从容问之。盖方伏榻下,闻叩声如雷,故出房窥听也。共视拈花人,螺髻翘然,不复垂髫矣。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。僧笑曰:“幻由人生,贫道何能解!”朱气结而不扬,孟心骇叹而无主。即起,历阶而出。

异史氏曰:“‘幻由人生’,此言类有道者。人有淫心,是生亵境;人有亵心,是生怖境。菩萨点化愚蒙,千幻并作,皆人心所自动耳。老婆心切,惜不闻其言下大悟,披发入山也。”

译文

孟龙潭,江西人氏,与一位姓朱的举子共同客居京城。某日,二人偶然漫步至一寺庙,见其殿宇和僧房虽不怎么宽敞,唯有一位老僧暂时投宿在那里。老僧见有客至,整理衣服前往迎接,引领二人在寺庙中游览。佛殿中央供奉着高僧宝志的塑像,两侧壁画精致神妙,画中人物栩栩如生。东侧墙上画着一群散花的天女,其中一位少女披发含笑,手持花朵,樱桃小嘴似要张口说话,含情脉脉的双眸仿佛流波四溢。朱举人对着少女凝视许久,不知不觉间神思迷离,恍恍惚惚地陷入了想入非非的凝思当中。忽然,他的身体仿佛腾云驾雾般飘然飞起,直达壁画中的世界。眼前的殿堂楼阁层叠交错,恍若仙境。一位老僧在高座上宣讲佛经,众多僧侣环绕聆听。朱举人亦混迹其中。过了一会,觉得好像有人轻扯他的衣襟,回头一看,正是那位披发少女,朝他莞尔一笑,转身飘然而去。朱举人急忙抬脚跟上,穿过一段曲折的长廊,目睹少女进入一间小屋,朱举人驻足不前,犹豫不决。少女回首,手中花朵轻摇,远远招呼,朱举人于是快步跟着少女走进了小屋。屋内寂静无人,他情不自禁地将少女拥入怀中,少女并未抗拒,二人如同夫妻般恩爱缠绵。事后,少女轻掩房门离去,叮嘱朱举人不要咳嗽出声。夜幕降临,少女再次到来。如此过了两天。女伴们发觉了这件事儿,一起搜寻到了朱举人,对少女开玩笑说道:“你肚子里的小孩都已经这么大了,还想披散着头发装大姑娘吗?”于是女伴们拿来发簪和耳环,催促她梳成妇人的发髻。少女害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。一个女伴说:“姐姐妹妹们,我们不要老待在这儿,恐怕惹人不欢。”女伴们就嬉笑着都离开了。朱举人再看那少女,她的头上梳着高耸如云的发髻,上面插着低垂的凤钗,比披发的时候更加艳美迷人了。他看四下无人,便慢慢地又和少女亲热缠绵起来,只觉得一种兰草、麝香的香气沁入了心脾。二人正如胶似漆、不能尽兴。

忽然听到了急促高亢的皮靴声和铿锵作响的绳索声,接着又有纷纭杂乱的喧闹声。少女听到声音吃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和朱举人一齐偷偷地往外看,只见一个身穿金甲的使者,面色漆黑,提着锁链,拿着大锤,天女们围绕着他而站。使者问:“人全都到了吗?”天女们回答说:“已经全到了。”使者说:“如果有谁窝藏了下界凡人,大家要马上举报,不要自招罪罚。”天女们又齐声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那使者转过身子,像老雕一样瞋目四顾,好像要搜查似的。少女非常惧怕,脸色吓得如同死灰一样,慌慌张张地对朱举人说:“你赶快藏到床下去。”然后打开墙上的小门,匆匆忙忙地逃走了。朱举人趴在床下,不敢发出任何喘息。过了一会儿,只听得皮靴的声音渐渐到了房里,然后又走了出去。没过多久,外面杂乱喧哗的声音渐渐远去,朱举人的心里这才稍觉安稳,但是门外总是有来来往往说话的人。朱举人局促畏缩地躲藏了很久,觉得耳边像是有蝉在鸣叫,眼前直冒金星,那情形实在无法忍受。只好静静地等待那少女回来,竟然再也记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。

此时,孟龙潭正在大殿之中,忽见朱举人踪影全无,心中顿生惊疑,急忙向老和尚询问。老和尚面露微笑,回应道:“朱施主听经说法了。”孟龙潭追问:“在哪里呢?”老和尚答道:“就在附近。”片刻后,老和尚轻弹墙壁,高声呼道:“朱施主,怎么远游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?”随后,壁画上显现朱举人的画像,他静静地站立着,侧耳倾听,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。老和尚再次呼唤:“你的游伴已等候多时了。”随后,朱举人便自壁画中飘然而下,神情沮丧,目瞪口呆,四肢无力地立在那里。孟龙潭见状大惊,缓步上前询问,才知朱举人原来正趴在床下,忽闻一声惊雷般的敲击声,匆忙走出房间查看,却不料已回到了人间。众人一同再看那壁画上的拈花少女,只见她已将秀发高盘成髻,不再是那位披发少女了。朱举人惊愕地向老和尚行礼,并请教此事缘由。老和尚微笑着说:“幻觉皆由心生,我这个出家人又怎能知晓呢?”朱举人听后心中郁闷无比,百思不得其解。孟龙潭则暗自惊叹,心中惶恐不安。两人于是起身告辞,一步步走下台阶,离开了寺庙。

异史氏说:一切幻觉都是由人心自己生出来的,这像是有道之人说的话啊。人有了淫荡的心思,就会生出淫秽的情境;有了轻慢的心思,就会生出恐怖的情境。菩萨为了点化愚昧的人,让他历尽种种的幻境,这些幻境本都是从人自己的心里生出来的。法师心怀慈悲,苦心劝诫,可惜愚昧之人听罢后不能大彻大悟,去山林修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