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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三·鲁公女

招远张于旦,性疏狂不羁,读书萧寺。时邑令鲁公,三韩人,有女好猎。生适遇诸野,见其风姿娟秀,着锦貂裘,跨小骊驹,翩然若画。归忆容华,极意钦想;后闻女暴卒,悼叹欲绝。

鲁以家远,寄灵寺中,即生读所。生敬礼如神明,朝必香,食必祭,每酹而祝曰:“睹卿半面,长系梦魂,不图玉人,奄然物化。今近在咫尺,而邈若河山,恨如何也!然生有拘束,死无禁忌,九泉有灵,当姗姗而来,慰我倾慕。”日夜祝之几半月。一夕挑灯夜读,忽举首,则女子含笑立灯下,生惊起致问。女曰:“感君之情,不能自己,遂不避私奔之嫌。”生大喜,遂共欢好。自此无虚夜。谓生曰:“妾生好弓马,以射獐杀鹿为快,罪孽深重,死无归所。如诚心爱妾,烦代诵《金刚经》一藏数,生生世世不忘也。”生敬受教,每夜起,即柩前捻珠讽诵。偶值节序,欲与偕归,女忧足弱,不能跋履。生请抱负以行,女笑从之。如抱婴儿,殊不重累,遂以为常,考试亦载与俱,然行必以夜。生将赴秋闱,女曰:“君福薄,徒劳驰驱。”遂听其言而止。

积四五年,鲁罢官,贫不能榇,将就窆之,苦无葬地。生及自陈:“某有薄壤近寺,愿葬女公子。”鲁公喜。生又力为营葬。鲁德之而莫解其故。鲁去,二人绸缪如平日。一夜侧倚生怀,泪落如豆,曰:“五年之好,于今别矣!受君恩义,数世不足以酬!”生惊问之。曰:“蒙惠及泉下人,经咒藏满,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。如不忘今日,过此十五年,八月十六日,烦一往会。”生泣下曰:“生三十余年矣,又十五年,将就木焉,会将何为?”女亦泣曰:“愿为奴婢以报。”少间曰:“君送妾六七里,此去多荆棘,妾衣长难度。”乃抱生项,生送至通衢,见路旁车马一簇,马上或一人,或二人;车上或三人、四人、十数人不等;独一钿车,绣缨朱幰,仅一老媪在焉。见女至,呼曰:“来乎?”女应曰:“来矣。”乃回顾生云:“尽此,且去!勿忘所言。”生诺。女行近车,媪引手上之,展軨即发,车马阗咽而去。

生怅怅而归,志时日于壁。因思经咒之效,持诵益虔。梦神人告曰:“汝志良嘉,但须要到南海去。”问:南海多远?”曰:“近在方寸地。”醒而会其旨,念切菩提,修行倍洁。三年后,次子明、长子政,相继擢高科。生虽暴贵,而善行不替。夜梦青衣人邀去,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,逆之曰:“子为善可喜,惜无修龄,幸得请于上帝矣。”生伏地稽首。唤起,赐坐;饮以茶,味芳如兰。又令童子引去,使浴于池。池水清洁,游鱼可数,入之而温,掬之有荷叶香。移时渐入深处,失足而陷,过涉灭顶。惊寤,异之。由此身益健,目益明。自捋其须,白者尽簌簌落;又久之,黑者亦落。面纹亦渐舒。至数月后,颔秃童面,宛如十五六时。辄兼好游戏事,亦犹童。过饰边幅,二子辄匡救之。

未几夫人以老病卒,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。生曰:“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。”屈指已及约期,遂命仆马至河北。访之,果有卢户部。先是,卢公生一女,生而能言,长益慧美,父母最钟爱之。贵家委禽,女辄不欲,怪问之,具述生前约。共计其年,大笑曰:“痴婢!张郎计今年已半百,人事变迁,其骨已朽。纵其尚在,发童而齿壑矣。”女不听。母见其志不摇,与卢公谋,戒阍人勿通客,过期以绝其望。未几生至,阍人拒之,退返旅舍,怅恨无所为计。闲游郊郭,因循而暗访之。女谓生负约,涕不食。母言:“渠不来,必已殂谢。即不然,背盟之罪,亦不在汝。”女不语,但终日卧。卢患之,亦思一见生之为人,乃托游遨,遇生于野。视之,少年也,讶之。班荆略谈,甚倜傥。公喜,邀至其家。方将探问,卢即遽起,嘱客暂独坐,匆匆入内告女。女喜,自力起,窥审其状不符,零涕而返,怨父欺罔,公力白其是,女无言,但泣不止。公出,意绪懊丧,对客殊不款曲。生问:“贵族有为户部者乎?”公漫应之。首他顾,似不属客。生觉其慢,辞出。女啼数日而卒。

生夜梦女来,曰:“下顾者果君耶?年貌舛异,觌面遂致违隔。妾已忧愤死。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,可得活,迟则无及矣。”既醒,急探卢氏之门,果有女亡二日矣。生大恸,进而吊诸其室,已而以梦告卢。卢从其言,招魂而归,启其衾,抚其尸,呼而祝之,俄闻喉中咯咯有声。忽见朱樱乍启,坠痰块如冰,扶移塌上,渐复吟呻。卢公悦,肃客出,置酒宴会。细展官阀,知其巨家,益喜,择吉成礼。居半月携女而归,卢送至家,半年乃去。夫妇居室俨如小耦,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者焉。卢公逾年卒。子最幼,为豪强所中伤,家产儿尽。生迎养之,遂家焉。

译文

张于旦,山东招远县人,性情豪放不羁,当时在一座寺庙里读书。招远县令鲁公,是三韩人,有个女儿很爱打猎。张生曾在野外遇到过她,见她姿容娟秀,穿着锦缎貂皮袄,骑着一匹小黑马,风姿绰约,似画中人一样。张于旦回到庙里,回想起鲁公女儿的花容月貌,极其倾慕。后来得知姑娘病故,他悲痛不已。

因为鲁公家离乡太远,便将女儿的灵柩暂寄寺中,也就是张于旦读书的那座寺庙。张于旦对鲁公女子如神明般尊敬,每天早晨必定焚香祈祷,吃饭时必定要祭奠。他常以酒洒地祷告道:“我有幸看到小姐半面倩影,就常常在梦中看见你。没想到你竟然突然离世。今天,我与你虽近在咫尺,却人鬼相隔,远如万水千山,我心中的怅恨是何等痛切啊!你在世时有礼法的拘束,死后该没有什么禁忌了,你如果在九泉之下有灵,应当优雅地姗姗而来,安慰我倾慕的深情。”张于旦日夜不停地祷告,差不多有半个月。一天晚上,张于旦正在灯下夜读,一抬头,便见鲁家小姐含笑站在灯前。他慌忙起身问候,鲁家小姐说:“感念你的深情,我无法克制自己,也就顾不得私奔之嫌了。”张于旦大喜,于是二人一起欢爱。从此,鲁家小姐每个晚上都来拜访。有一天,她对张于旦说:“我生前爱好骑马打猎,以射獐杀鹿为快事,杀生过多,罪孽深重,以至于死后灵魂无处安放。如果你真心爱我,就请你替我念一藏数的《金刚经》,我生生世世也忘不了你的恩情。”张于旦心诚意诚地按照她的要求去做,每天夜里起床,在灵柩前捻着佛珠诵经。有一次,恰逢过节,张于旦想让鲁家小姐和他一起回家。她担心自己腿脚软弱,承受不了长途跋涉,张于旦便请求抱着她走,鲁家小姐笑着答应了。张于旦抱着她,感觉就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轻,一点也不觉得累。从此,他就习以为常了,就连参加考试也带着她一块儿去,但必须在夜间赶路。后来,当张于旦准备参加秋天的乡试时,鲁家小姐告诉他:“你的福分不厚,去也是白费功夫。”张于旦听从了她的话,没有前去参加考试。

过了四五年,鲁公罢官,因为贫穷,无力将女儿棺材运回故乡,打算把女儿遗体就地葬埋,却发愁找不到一块墓地。张于旦就去对鲁公说:“我家离寺庙不远,有一块薄田,愿意献来安葬你家小姐。”鲁公听了很高兴。张于旦又竭力帮助把灵柩安葬了,鲁公非常感激他,却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做。鲁公走后,二人仍然像过去一样亲密缠绵。一天夜晚,鲁家小姐侧倚在张于旦怀中,豆大的眼泪滚下来,说道:“五年的恩爱,今天就要分别了!你对我的恩义,我几辈子也报答不完!”张于旦惊讶地问怎么回事。她回答道:“承蒙你给我这九泉之下的人如此恩惠,已经念满一藏数的经咒了,今天我就要托生到河北户部尚书卢家。如果你不忘记今天这个日子,过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日,请你到卢家去会见我。”张于旦流泪道:“我已经三十多岁了,再过十五年,我也快死了,就是去见你,又能怎样呢?”鲁家小姐说:“我愿意当你的奴婢来报答你。”过了一会儿又说:“你送我六七里地吧。这段路荆棘很多,我的衣裙太长,怕不容易过去。”于是她就搂住张于旦的脖子,张于旦抱着她来到一条大道旁。看见路旁有一队车马,马上或骑着一个人,或骑着两个人,车上或有三四人,或有十来人不等;唯独一辆镶嵌着金银,挂着锦绣帘子的马车上,只坐着一个老太婆。她一见鲁家小姐来了,就喊道:“来了吗?”小姐答道:“来了。”于是回头看看张于旦说:“就送到这儿吧。你先回去,不要忘了我的话。”张于旦答应了她。她走近马车,老太婆把她拉上车去,车轮启动了,其馀的马车也都“叮叮当当”地走了。

张于旦惆怅地回到家里,将分别的日期记录在墙上。因想到这是诵经的成果,他更加虔诚地开始念经。他梦见一个神人告诉他:“你的志向很可嘉,但还得到南海去一趟。”他问神人:“南海有多远?”神人回答说:“南海就在你的心中。”醒来后,张于旦领悟了神人的意思,一心念佛,修行更加精进。三年后,他的次子张明和长子张政,相继考取了功名。虽然张于旦突然间变得富有,但他始终不忘行善,丝毫不懈怠。一天晚上,他梦见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人带他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,殿中坐着一个人,宛如菩萨。菩萨欢迎张于旦说:“你一心向善,令人欣慰。可惜你的寿命不长,但我已经向上天为你求情了。”张于旦趴在地上磕头感谢。菩萨让他站起来,赐他座位,还派人送来香茶,茶香扑鼻,宛如兰花一般。又让一个童子带他去洗浴。池水清澈见底,游鱼嬉戏其中,他一入水便感到暖意袭来,舀起水一闻,便有着荷叶的清香。不久,他逐渐走向水深处,不慎失足跌入一个深坑,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。他突然惊醒,感到十分奇怪。从那以后,他的身体日渐强健,眼睛也更加明亮。一捋胡须,白胡子全都“扑簌簌”地脱落下来,过了一段时间,黑色胡须也全部脱落,脸上的皱纹也逐渐舒展开来。几个月后,他的下巴光光的,面容光洁,宛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他又常爱好游戏,也像个孩子一样。他过分注重外表和服饰,因此两个儿子经常劝他不要这样。

过了一段时间,他的妻子年老病逝。儿子想替他在大户人家中找个继室,张于旦说:“等我到河北去一趟,回来再娶吧。”张于旦屈指一算,快到与鲁家小姐约定的时间了,便驾车马,带着仆人前往河北,经打听,果然找到了一个姓卢的户部尚书。原来卢尚书有个女儿,生下来就会说话,长大了更加聪明美貌,父母都最钟爱她。虽有富贵家的子弟前来求婚,但姑娘总是不愿意。父母很奇怪,询问后,姑娘就详细地讲述了与张于旦的誓约。大家一起算了一下年龄,父母笑道:“傻丫头啊,张郎算来已经年过半百了。世事沧桑变幻,现在恐怕他的骨头也已经朽烂了,纵使他还活着,大概也是头发牙齿都掉光了。”但姑娘并不听从。母亲见她坚持不移,便与卢公商议,吩咐守门人不准任何来访者入内,等过了约定日期再告知姑娘,以绝其希望。不久,张于旦来到卢家门前,但被守门人拦阻不让入内。他返回旅馆后非常怅恨,又没有什么办法,只好在城外闲游,慢慢打听卢家小姐的消息。卢家小姐因为认为张于旦背叛了两人的誓言,悲伤得连饭菜都吃不下去。母亲对她说:“张郎不来,恐怕已经死了,即便他还活着,背叛盟誓的罪责在他身上,也不怪你呀!”女儿默不作声,整日卧床不起。卢公非常担心,也想见识一下张于旦的为人,于是便假装出门游玩,正好在城外碰到了他。一看,却是一个年轻人,卢公很惊讶。藉草而坐,和他略略聊了几句,卢公觉得张于旦举止文雅、风度翩翩。卢公心情大悦,便邀请他到家里做客。张于旦正准备询问卢家小姐的近况,卢公突然站起身,让他独自坐片刻,然后匆忙走到里屋告诉女儿。女儿非常高兴,一下子起床来,偷偷一看,见和张于旦原来的样子不符,哭着回来,抱怨父亲欺骗他。卢公竭力说明这位年轻人就是张于旦,女儿默不作声,只是不停地哭泣。卢公离开房间后,心情十分沮丧,对待客人也不太客气。张生询问:“您这里有官居户部尚书的老先生吗?”卢公随意应答,四处张望,看上去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客人。张于旦觉察到卢公的怠慢,就告辞出来。卢公女儿痛哭了几天就死去了。

这天晚上,张于旦梦见卢公的女儿来到他面前,说道:“来找我的果真是你吗?因为年龄、相貌相差太大,见面不能相认,又成了隔世永诀。我已经忧愤而死,麻烦你赶紧到土地祠为我招魂,或许我还能复活,再迟就来不及了。”张于旦醒来后,急忙前往卢公府上打听,果然得知他的女儿已经去世两天了。张于旦悲痛万分,前往停放灵柩的屋子去悼念,同时将自己的梦告诉了卢公。卢公听后,前往土地祠为女儿招魂。回来后,他掀开女儿的被子,抚摩着她的尸体,呼唤着她的名字为她祝祷。不久,听到女儿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音,又见朱唇忽然张开,吐出像冰块一样的黏痰。卢公将她移到床上,女儿渐渐发出呻吟声,果真复活了。卢公非常高兴,将张于旦请出来,安排宴席庆祝。卢公详细询问了张于旦的家世情况,得知他出身于大户人家,更加欣喜,于是确定了一个吉日良辰,让他与女儿结为夫妻。过了半个月,张于旦把新娘带回家。卢公送女儿到了张家,住了半年才离开。张于旦夫妇在一起,就像小两口一样,不知底细的人,常常把儿子、儿媳妇误认为公婆。卢公过了一年就去世了,他家里的男孩最幼小,被豪强中伤诬陷,家产几乎荡尽。张于旦把他接来抚养,就在张家安了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