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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三·庚娘

金大用,中州旧家子也。聘尤太守女,字庚娘,丽而贤,逑好甚敦。以流寇之乱,家人离逖,金携家南窜。途遇少年,亦偕妻以逃者,自言广陵王十八,愿为前驱。金喜,行止与俱。至河上,女隐告金曰:“勿与少年同舟,彼屡顾我,目动而色变,中叵测也。”金诺之。王殷勤觅巨舟,代金运装,劬劳臻至,金不忍却。又念其携有少妇,应亦无他。妇与庚娘同居,意度亦颇温婉。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,似甚熟识戚好。

未几日落,水程迢递,漫漫不辨南北。金四顾幽险,颇涉疑怪。顷之,皎月初升,见弥望皆芦苇。既泊,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,乃乘间挤金入水;金有老父,见之欲号,舟人以篙筑之,亦溺;生母闻声出窥,又筑溺之。王始喊救。母出时,庚娘在后,已微窥之。既闻一家尽溺,即亦不惊,但哭曰:“翁姑俱没,我安适归!”王入劝:“娘子勿忧,请从我至金陵,家中田庐颇足赡给,保无虞也。”女收涕曰:“得如此,愿亦足矣。”王大悦,给奉良殷。既暮,曳女求欢,女托体姅,王乃就妇宿。

初更既尽,夫妇喧竞,不知何由。但闻妇曰:“若所为,雷霆恐碎汝颅矣!”王乃挝妇。妇呼云:“便死休!诚不愿为杀人贼妇!”王吼怒,捽妇出。便闻骨董一声,遂哗言妇溺矣。未几抵金陵,导庚娘至家,登堂见媪,媪讶非故妇。王言:“妇堕水死,新娶此耳。”归房,又欲犯。庚娘笑曰:“三十许男子,尚未经人道耶?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,汝家沃饶,当即不难。清醒相对,是何体段?”王喜,具酒对酌。庚娘执爵,劝酬殷恳。王渐醉,辞不饮。庚娘引巨碗,强媚劝之,王不忍拒,又饮之。于是酣醉,裸脱促寝。庚娘撤器灭烛,托言溲溺,出房,以刀入,暗中以手索王项,王犹捉臂作昵声。庚娘力切之,不死,号而起;又挥之,始殪。媪仿佛有闻,趋问之,女亦杀之。王弟十九觉焉。庚娘知不免,急自刎,刀钝鈌不可入,启户而奔,十九逐之,已投池中矣。呼告居人,救之已死,色丽如生。共验王尸,见窗上一函,开视,则女备述其冤状。群以为烈,谋敛资作殡。天明集视者数千人,见其容皆朝拜之。终日间得金百,于是葬诸南郊。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,瘗藏丰满焉。

初,金生之溺也,浮片板上,得不死。将晓至淮上,为小舟所救。舟盖富民尹翁,专设以拯溺者。金既苏,诣翁申谢。翁优厚之。留教其子。金以不知亲耗,将往探访,故不决。俄曰:“捞得死叟及媪。”金疑是父母,奔验果然。翁代营棺木。生方哀恸,又白:“拯一溺妇,自言金生其夫。”生挥涕惊出,女子已至,殊非庚娘,乃十八妇也。向金大哭,请勿相弃。金曰:“我方寸已乱,何暇谋人?”妇益悲。尹审其故,喜为天报,劝金纳妇。金以居丧为辞,且将复仇,惧细弱作累。妇曰:“如君言,脱庚娘犹在,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?”翁以其言善,请暂代收养,金乃许之。卜葬翁媪,妇缞绖哭泣,如丧翁姑。

既葬,金怀刃托钵,将赴广陵,妇止之曰:“妾唐氏,祖居金陵,与豺子同乡,前言广陵者诈也。且江湖水寇,半伊同党,仇不能复,只取祸耳。”金徘徊不知所谋。忽传女子诛仇事,洋溢河渠,姓名甚悉。金闻之一快,然益悲,辞妇曰:“幸不污辱。家有烈妇如此,何忍负心再娶?”妇以业有成说,不肯中离,愿自居于媵妾。会有副将军袁公,与尹有旧,适将西发,过尹,见生,大相知爱,请为记室。无何,流寇犯顺,袁有大勋,金以参机务,叙劳,授游击以归。夫妇始成合卺之礼。

居数日,携妇诣金陵,将以展庚娘之墓。暂过镇江,欲登金山。漾舟中流,欻一艇过,中有一妪及少妇,怪少妇颇类庚娘。舟疾过,妇自窗中窥金,神情益肖。惊疑不敢追问,急呼曰:“看群鸭儿飞上天耶!”少妇闻之。亦呼云:“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!”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。金大惊,反棹近之,真庚娘。青衣扶过舟,相抱哀哭,伤感行旅。唐氏以嫡礼见庚娘。庚娘惊问,金始备述其由。庚娘执手曰:“同舟一话,心常不忘,不图吴越一家矣。蒙代葬翁姑,所当首谢,何以此礼相向?”乃以齿序,唐少庚娘一岁,妹之。

先是,庚娘既葬,自不知历几春秋。忽一人呼曰:“庚娘,汝夫不死,尚当重圆。”遂如梦醒。扪之四面皆壁,始悟身死已葬,只觉闷闷,亦无所苦。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,发冢破棺,方将搜括,见庚娘犹活,相共骇惧。庚娘恐其害己,哀之曰:“幸汝辈来,使我得睹天日。头上簪珥,悉将去,愿鬻我为尼,更可少得直。我亦不泄也。”盗稽首曰:“娘子贞烈,神人共钦。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,作此不仁。但无漏言幸矣。何敢鬻作尼!”庚娘曰:“此我自乐之。”又一盗曰:“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,若见娘子必大喜。”庚娘谢之。自拔珠饰悉付盗,盗不敢受,固与之,乃共拜受。遂载去,至耿夫人家,托言舡风所迷。耿夫人,巨家,寡媪自度。见庚娘大喜,以为己出。适母子自金山归也,庚娘缅述其故。金乃登舟拜母,母款之若婿。邀至家,留数日始归。后往来不绝焉。

异史氏曰:“大变当前,淫者生之,贞者死焉。生者裂人眦,死者雪人涕耳。至如谈笑不惊,手刃仇雠,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!谁谓女子,遂不可比踪彦云也?”

译文

金大用,河南世家子弟。聘娶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。他的妻子小名叫庚娘,美丽贤惠,夫妻感情特别深厚和谐。因遭遇了流寇之乱,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。金大用携家带口向南方逃走。途中,他们遇到了一位年轻人,也是带着妻子避祸逃难的,这年轻人自称是扬州人,名叫王十八,愿意为金大用引路。金大用很高兴,于是与王十八一家结伴而行。到了河边,庚娘悄悄告诫金大用说:“不要和这位王十八坐一条船。他偷看我好几次,眼珠乱动,脸色不安,想必是心怀叵测。”金大用答应了庚娘不与王十八同船。但到了河边,王十八却殷勤备至,还找来一条大船,不等金大用说话,就帮助金大用把行李装上了船,不辞劳苦,金大用不忍推却。又想到王十八也带着年轻的妻子,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。两家人上船后,王十八的妻子与庚娘同居一舱,她待庚娘的态度十分温和友好。王十八则坐在船头,与船夫们交谈,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或亲戚似的。

过了不久,太阳落山了,水路漫长,坐在船上向四处望去,茫茫一片,分辨不出东南西北。金大用感到周围环境神秘且危险,心里开始有些惊疑。又过了一会儿,当皓月升起时,他才发现船周围都是茂密的芦苇。突船停下来了,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到舱外观景散心,乘金大用不注意,使劲一挤,把金大用挤落水中。金大用的父亲一见这种情形,刚要开口求救,被船夫一篙打入水中,也溺水身亡。金大用的母亲闻声走出舱外察看究竟,一杆船篙打来,金母也应声落入水中,溺水毙命。王十八这才呼救喊人。其实,金大用的母亲出舱察看时,庚娘就在她后面,对发生的一切已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。所以当她听说一家人都落水毙命时,没有惊慌失色,只是哭着说:“公婆都死了,我到哪里安身呀?”王十八进舱劝解道:“娘子不要担忧,请跟我到金陵去吧。我家在金陵有房子有地,非常富足,保你衣食无忧。”庚娘止住哭泣说:“如果能够这样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王十八一听心中大喜,对庚娘的衣食器用都尽力满足,殷勤备至。到了晚上,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欢,庚娘推托说正值经期不方便,王十八就到自己妻子那里去睡觉。

夜里初更刚过,王十八夫妇就争吵起来了,却不知为了什么,只听见王妻嚷道:“你做出这种事,就不怕天上打雷劈碎你的脑袋!”王十八一听,伸手就打妻子。王妻喊道:“死就死!我还不愿做杀人贼的老婆呢!”王十八一声怒吼,把妻子揪出舱门,随后只听“咕咚”一声,众人大叫王妻落水了。不久之后,船抵达金陵,王十八把庚娘领回家中,登堂拜见王十八的母亲。王母见到庚娘后十分吃惊,问为何不是之前的儿媳。王十八解释道:“前任妻子溺水身亡,这位是我新娶的妻子。”回到家里,王十八又试图与庚娘同床。庚娘笑着说:“三十多岁的男人,难道从未与女人同眠过?市井小民在新婚之夜还要喝上一杯薄酒聊以庆祝,你家这么富裕,这个应当很容易办到。两人清醒对话,何有什么情趣?”王十八听后非常高兴,立即安排了酒菜,与庚娘一起对饮。庚娘殷切地劝他饮酒,王十八渐渐醉了,推辞称不能再喝,庚娘又端起大碗酒,连哄带灌地非要他喝下去不可,王十八不忍拒绝,只好又喝了下去。于是王十八酩酊大醉,脱去衣物,催促庚娘上床。庚娘撤去杯盘、吹灭了蜡烛,假称去上厕所;她出门带了把刀子回到了房间,在暗中摸索到王十八的脖子,王十八不知就里,还拉着庚娘的胳膊说着亲昵的话。庚娘抓住机会用力砍下一刀,王十八没死,大声呼号着坐了起来;庚娘又挥刀砍下,王十八这才断了气。王母听到动静赶来询问怎么回事,庚娘不得不杀掉她。这时,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觉不妥。庚娘知道自己难逃一死,急忙举刀自刎,可是刀锋太钝又有缺口就是刺不进去,于是庚娘打开门就往外跑。王十九在后紧紧追赶,庚娘无奈只好纵身一跃,投入院内的水池之中。王十九呼唤家人,等他们将庚娘从水中捞出时,她已经身亡,容颜依旧,美丽如生前。当人们给王十八验尸的时候,发现窗台上有一封信,打开一看,原来是庚娘写的,庚娘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她一家人惨遭谋害、含冤而死的经过。人们都认为庚娘是一位刚烈不凡的女子,就商议着为她捐集钱财妥善安葬。天亮以后,闻讯前来观看庚娘的有几千人,人们看到她的遗容,不由得都跪拜下来表示敬意。只一天的时间,人们就募集到一百多两银子,大家把庚娘安葬在南郊。有的热心人还为她戴上镶满珍珠的凤冠和朝廷命妇才有的袍服,随葬的物品也非常多。

起初,金大用溺水时,侥幸地抓住一块木板,借助它漂浮在水面上幸免于难。天快亮的时候,金大用漂浮到淮河的水面上,被一只过路的小船救起。这只小船是一位姓尹的老财主专为搭救溺水者而安排在河面上的。金大用苏醒后,主动去拜访尹翁以表谢意。尹翁对金大用格外优待,邀请他留在家中教导自己的儿子读书。然而,金大用因不知父母和庚娘的下落,想去寻访,所以有些犹豫不决。不久后,有人向尹翁报告:“又救起一对溺水的老夫妇。”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的父母,急忙前往一看果然如此。尹翁为金大用的父母安排了棺材。正当金大用哀悼之际,又有人来报:“救起一位落水的女子,自称金生是她的丈夫。”金大用大为震惊,擦干泪水赶去,救起的女子已经进来了,却不是庚娘,而是王十八的妻子。她痛哭着恳求金大用不要抛弃她。金大用说:“我的心已经乱成一团了,哪有心思管别人呀?”女子听后更是悲痛不已。尹翁详细询问女子的身世后,高兴地说这是上天的报应,极力劝说金大用娶了妇人。金大用以父母刚逝世为由谢绝,并表示将去报仇,担心家人成为负担。女子说:“按照你的逻辑,如果庚娘还健在,你能以报仇、居丧为托词把她赶走吗?”尹翁认为女子言之有理,便暂时代替金大用收养她,等报仇之后再完婚。金大用这才答应。在金大用父母下葬时,女子穿着孝服,痛哭不止,仿佛为自己的公婆送行一般。

葬礼结束后,金大用怀揣利刃和乞食的钵子就要到扬州寻找仇人。妇人阻止他,说:“我娘家姓唐,世代居住在金陵,与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十八是同乡。先前王十八自称是扬州人,实际上是在骗你。而且这一带江湖上的水盗多半是他的同党,只怕你大仇未报,祸害先加于身上呵。”金大用一听,不知该从何做起。突然,当地开始传播一宗女子诛杀仇人的事件,淮河岸边的人们议论纷纷,传言愈演愈烈,而这位女子就是庚娘。金大用一听到这消息,心情异常高兴,但随后又更加悲伤。他再次向唐氏表明不能与她成婚,说:“庚娘幸亏没有遭受污辱,辱没家庭。我有这样刚烈的妻子,怎么忍心再娶而辜负了她的一片忠贞呢?”唐氏认为金大用与她已有婚约,不愿轻易放弃,宁愿做他的小妾,也不愿离开金大用。当时,姓袁的副将军与尹翁是老友,准备西行,临行前来拜访尹翁。袁将军见到金大用,对他非常赏识和喜爱,邀请他到自己帐下管理文书。不久,流寇叛乱,袁将军奉命平叛,立下了汗马功劳,金大用因参与军中大事,论功行赏,被授予游击官职,回到了尹翁的家中。金大用和唐氏这才正式结为夫妻。

几天后,金大用带着唐氏来到金陵,特意前往庚娘的墓地扫墓。途经镇江,他们计划登上金山观光一番。正在江中泛舟的时候,忽然一条小船驶来,船中坐着一位老妇和一位少妇,金大用发现那位少妇酷似庚娘。小船飞速驶过,女子也透过船舱的窗子凝视着金大用,那神情更像庚娘。金大用既惊又疑,但又不敢轻举妄动,情急之下大喊一声:“看一群鸭子飞上天了呀!”少妇一听,也大声说:“看馋狗要吃小猫的腥食了呀!”这两句话原本是金大用和庚娘在闺房里开玩笑时说的。金大用听后更加震惊,立即掉转船头追赶那只小船,果然发现年轻女子就是庚娘。女仆将庚娘接到他们的船上,金大用和庚娘相拥痛哭,那些过往的行人都被他们的重逢深深地感动了。唐氏过来以小妾见正室的礼节拜见庚娘。庚娘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,金大用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。庚娘听后,拉着唐氏的手说道:“当年我们曾在船舱里说过的那段话,至今我心中念念不忘,没想到今天仇人变成了一家人。承蒙你代我安葬了公婆,我应当先来谢你,你怎么能用这样重的礼节来对待我呀?”于是两人以年龄论姐妹,唐氏比庚娘年轻一岁,称妹妹。

原来,庚娘被金陵的市民安葬以后,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。有一天,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:“庚娘,你丈夫没有死,你们还可以团圆。”于是,庚娘仿佛大梦初醒。伸手一摸,四面都是墙,庚娘这时才意识到已经死了并且被埋葬了她感觉有点闷闷不乐,但并没有别的痛苦。有一天,村里几个恶少看到庚娘的墓葬品又多又精美,便贪心起来,他们挖开坟墓,打开棺材,正准备偷取葬品时,却发现庚娘还活着,立刻吓得不知所措。庚娘害怕他们会伤害自己,于是哀求道:“多亏了你们来了,使我能够重见天日。我头上的金簪、耳环你们都拿去,请你们把我卖到寺院做尼姑,还可以多少得到一些钱。我绝不会把这件事泄漏出去的。”盗贼们连连磕头说:“娘子贞淑节烈,神明和凡人都钦佩您。我们这几个小人因为生活困顿才做出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。只要你不把事情泄漏出去,已经是千幸万幸了,怎么敢把你卖到寺院做尼姑!”庚娘说:“这是我自愿的。”另一个盗墓贼说:“镇江有个耿夫人,寡居无子嗣,如果她见到娘子,一定会非常喜欢。”庚娘对他们表示感谢。她亲自摘下头上的珍珠饰品,全部交给了盗贼,盗贼们不敢接受,庚娘坚持让他们收下,他们才齐声感谢并接受了。于是他们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,假称庚娘的船因大风迷航。耿夫人是当地富户的寡妇,年老孤独,没有伴侣。她见到庚娘来,异常高兴,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——刚才母女俩还在金山游玩回来。庚娘又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告诉了耿夫人。于是金大用就登上耿夫人的船拜见岳母,耿夫人像对待自己女婿一样热情地款待他。耿夫人邀请金大用等人留在家里,他们在耿夫人家中住了几天后才离开,从此耿金两家的往来一直没有中断。

异史氏说:在大的变故面前,甘心受辱者能够活命,贞烈不屈者将面对死亡。苟活的人招人恨得几乎把眼睛都瞪裂了,而赴死的人却使人伤心流泪。至于像庚娘能够在仇人面前谈笑自如并且亲自杀死仇人的,即使是在名垂千古的英勇的男子中间,也很少有能够与她匹敌的!谁说女子不能像英雄豪杰王彦云那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