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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五·西湖主

陈生弼教,字明允,燕人也。家贫,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。泊舟洞庭。适猪婆龙浮水面,贾射之中背。有鱼衔龙尾不去,并获之。锁置桅间,奄存气息,而龙吻张翕,似求援拯。生恻然心动,请于贾而释之。携有金创药,戏敷患处,纵之水中,浮沉逾刻而没。

后年余,生北归,复经洞庭,大风覆舟。幸扳一竹簏,漂泊终夜,絓木而止。援岸方升,有浮尸继至,则其僮仆。力引出之,已就毙矣。惨怛无聊,坐对憩息。但见小山耸翠,细柳摇青,行人绝少,无可问途。自迟明以至辰后,怅怅靡之。忽僮仆肢体微动,喜而扪之,无何,呕水数斗,豁然顿苏。相与曝衣石上,近午始燥可着。而枵肠辘辘,饥不可堪。于是越山疾行,冀有村落。才至半山,闻鸣镝声。方疑听间,有二女郎乘骏马来,骋如撒菽。各以红绡抹额,髻插雉尾,着小袖紫衣,腰束绿锦;一挟弹,一臂青鞲。度过岭头,则数十骑猎于榛莽,并皆姝丽,装束若一。生不敢前。有男子步驰,似是驭卒,因就问之。答曰:“此西湖主猎首山也。”生述所来,且告之馁。驭卒解裹粮授之,嘱云:“宜即远避,犯驾当死!”生惧,疾趋下山。

茂林中隐有殿阁,谓是兰若。近临之,粉垣围沓,溪水横流,朱门半启,石桥通焉。攀扉一望,则台榭环云,拟于上苑,又疑是贵家园亭。逡巡而入,横藤碍路,香花扑人。过数折曲栏,又是别一院宇,垂杨数十株,高拂朱檐。山鸟一鸣,则花片乱飞;深巷微风,则榆钱自落。怡目快心,殆非人世。穿过小亭,有秋千一架,上与云齐,而罥索沉沉,杳无人迹。因疑地近闺阁,羅怯未敢深入。俄闻马腾于门,似有女子笑语。生与僮潜伏丛花中。未几,笑声渐近,闻一女子曰:“今日猎兴不佳,获禽绝少。”又一女曰:“非是公主射得雁落,几空劳仆马也。”无何,红妆数辈,拥一女郎至亭上坐。秃袖戎装,年可十四五。发多敛雾,腰细惊风,玉蕊琼英,未足方喻。诸女子献茗熏香,灿如堆锦。移时,女起,历阶而下。一女曰:“公主鞍马劳顿,尚能秋千否?”公主笑诺。遂有驾肩者,捉臂者,褰裙者,挽扶而上。公主舒皓腕,蹑利屣,轻如飞燕,蹴入云霄。已而扶下,群曰:“公主真仙人也!嘻笑而去。

生睨良久,神志飞扬。迨人声既寂,出诣秋千下,徘徊凝想。见篱下有红巾,知为群美所遗,喜纳袖中。登其亭,见案上设有文具,遂题巾曰:“雅戏何人拟半仙?分明琼女散金莲。广寒队里恐相妒,莫信凌波上九天。”题已,吟诵而出。复寻故径,则重门扃锢矣。踟蹰无计,返而楼阁亭台,涉历几尽。一女掩入,惊问:“何得来此?”生揖之曰:“失路之人,幸能垂救。”女问:“拾得红巾否?”生曰:“有之。然已玷染,如何?”因出之。女大惊曰:“汝死无所矣!此公主所常御,涂鸦若此,何能为地?”生失色,哀求脱免。女曰:“窃窥宫仪,罪已不赦。念汝儒冠,欲以私意相全,今孽乃自作,将何为计!”遂皇皇持巾去。生心悸肌栗,恨无翅翎,惟延颈俟死。迂久,女复来,潜贺曰:“子有生望矣!公主看巾三四遍,冁然无怒容,或当放君去。宜姑耐守,勿得攀树钻垣,发觉不宥矣。”日已投暮,凶祥不能自必,而饿焰中烧,忧煎欲死。无何,女子挑灯至,一婢提壶榼,出酒食饷生。生急问消息,女云:“适我乘间言:‘园中秀才,可恕则放之;不然,饿且死。’公主沉思云:‘深夜教渠何之?’遂命馈君食。此非恶耗也。”生徊徨终夜,危不自安。辰刻向尽,女子又饷之。生哀求缓颊,女曰:“公主不言杀,亦不言放,我辈下人,何敢屑屑渎告?”

既而斜日西转,眺望方殷,女子坌息急奔而入,曰:“殆矣!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,妃展巾抵地,大骂狂伧,祸不远矣!”生大惊,面如灰土,长跽请教。忽闻人语纷拿,女摇手避去。数人持索,汹汹入户,内一婢熟视曰:“将谓何人,陈郎耶?”遂止持索者,曰:“且勿且勿,待白王妃来。”返身急去。少间来,曰:“王妃请陈郎入。”生战惕从之。经数十门户,至一宫殿,碧箔银钩。即有美姬揭帘,唱:“陈生至。”上一丽者,袍服炫冶。生伏地稽首曰:“万里孤臣,幸恕生命。”妃急起拽之,曰:“我非君子,无以有今日。婢辈无知,致迕佳客,罪何可赎!”即设筵,酌以镂杯。生茫然不解其故,妃曰:“再造之恩,恨无所报。息女蒙题巾之爱,当是无缘,今夕即遣奉侍。”生意出非望,神惝恍而无着。

日方暮,一婢前曰:“公主已严妆讫。”遂引生就帐。忽而笙管嗷嘈,阶上悉践花罽,门堂藩溷,处处皆笼烛。数十妖姬,扶公主交拜。麝兰之气,充溢殿庭。既而相将入帏,两相倾爱。生曰:“羁旅之臣,生平不省拜侍。点污芳巾,得免斧鑕,幸矣,反赐姻好,实非所望。”公主曰:“妾母,湖君妃子,乃扬江王女。旧岁归宁,偶游湖上,为流矢所中。蒙君脱免,又赐刀圭之药,一门戴佩,常不去心。郎勿以非类见疑。妾从龙君得长生诀,愿与郎共之。”生乃悟为神人,因问:“婢子何以相识?”曰:“尔日洞庭舟上,曾有小鱼衔尾,即此婢也。”又问:“既不见诛,何迟迟不赐纵脱?”笑曰:“实怜君才,但不得自主。颠倒终夜,他人不及知也。”生叹曰:“卿,我鲍叔也。馈食者谁?”曰:“阿念,亦妾腹心。”生曰:“何以报德?”笑曰:“侍君有日,徐图塞责未晚耳。”问:“大王何在?”曰:“从关圣征蚩尤未归。”

居数日,生虑家中无耗,悬念綦切,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。家中闻洞庭舟覆,妻子缞绖已年余矣。仆归,始知不死,而音闻梗塞,终恐漂泊难返。又半载,生忽至,裘马甚都,囊中宝玉充盈。由此富有巨万,声色豪奢,世家所不能及。七八年间,生子五人。日日宴集宾客,宫室饮馔之奉,穷极丰盛。或问所遇,言之无少讳。

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,宦游南服十余年。归过洞庭,见一画舫:雕槛朱窗,笙歌幽细,缓荡烟波。时有美人推窗凭跳。梁目注舫中,见一少年丈夫,科头叠股其上,旁有二八姝丽,挼莎交摩。念必楚襄贵官,而驺从殊少。凝眸审谛,则陈明允也。不觉凭栏酣呼,生闻罢棹,出临鷁首,邀梁过舟。见残肴满案,酒雾犹浓。生立命撤去。顷之,美婢三五,进酒烹茗,山海珍错,目所未睹。梁惊曰:“十年不见,何富贵一至于此!”笑曰:“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?”问:“适共饮何人?”曰:“山荆耳。”梁又异之。问:“携家何往?”答:“将西渡。”梁欲再诘,生遽命歌以侑酒。一言甫毕,旱雷聒耳,肉竹嘈杂,不复可闻言笑。梁见佳丽满前,乘醉大言曰:“明允公,能令我真个销魂否?”生笑云:“足下醉矣!然有一美妾之资,可赠故人。”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,曰:“绿珠不难购,明我非吝惜。”乃趣别曰:“小事忙迫,不及与故人久聚。”送梁归舟,开缆径去。

梁归,探诸其家,则生方与客饮,益疑。因问:“昨在洞庭,何归之速?”答曰:“无之。”梁乃追述所见,一座尽骇。生笑曰:“君误矣,仆岂有分身术耶?”众异之,而究莫解其故。后八十一岁而终。迨殡,讶其棺轻,开视,则空棺耳。异史氏曰:“竹簏不沉,红巾题句,此其中具有鬼神,要之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。迨宫室妻妾,一身而两享其奉,则又不可解矣。昔有愿娇妻美妾、贵子贤孙,而兼长生不老者,仅得其半耳。岂仙人中亦有汾阳、季伦耶?”

译文

书生陈弼教,字明允,燕地人。他家境贫寒,是副将军贾绾的掌管文书。他们泊船在洞庭湖边时,恰巧有一条扬子鳄浮出水面,贾绾射中了扬子鳄的背部。有一条鱼衔着扬子鳄的尾巴不放,便一起被捉获。它们被锁放在桅杆旁,奄奄一息,扬子鳄的嘴一张一合的,似乎是在呼救。陈弼教动了恻隐之心,请求贾绾放了它们。他身上带着治疗刀剑创伤的外敷药,便开玩笑似地敷在伤口上,然后把它们放到湖中,它们时起时伏地游了一阵子便隐没到水中。

一年多以后,陈弼教返回北方,途经洞庭湖时,遭遇大风将船掀翻。幸好他能抓住一只竹箱,在水中漂流了整整一夜,最终被树木挂住,才得以停下来。他刚攀着岸沿爬上岸,有一具尸体随后在水中漂来,原来是他的仆人。他费力将仆人拖上岸,但仆人已经死了。他忧伤郁闷,无可奈何,面对仆人坐着稍事歇息。眼前的小山高耸,郁郁葱葱,细柳摇曳,枝条青葱,没有行人,无法问路。从黎明到上午辰时,他心情沮丧,无处可去。突然,仆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,陈弼教高兴地抚摸着仆人,不久后,仆人呕出了几口水,逐渐苏醒过来。他们一起在岸边的石头上晾晒衣服,直到中午才晾干可以穿着,此时他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,难以忍受。于是他们快步急行,翻过小山,希望能找到村落。刚到半山腰,就听见箭矢射出的声音。正在试图辨别箭矢的方向时,两位女子骑着骏马飞奔而来,马蹄声如撒豆般急促。两位女子额前围着薄绸红巾,发髻上插着野鸡翎子,身穿紧袖紫衣,腰间系着绿色锦带,一人手拿弹弓,一人臂上套着青色皮套袖。越过山顶,陈弼教看见数十位女郎在荒草野树间打猎,个个都很漂亮,装束完全一样。陈弼教不敢再往前走。这时有个汉子快步跑来,看样子似乎是马夫,陈弼教便上前去问这是什么场面。马夫回答说:“这是西湖公主在首山打猎。”陈弼教讲述了自己的来历,并告诉马夫说他们二人很饿。马夫拿出干粮,给了二人,又嘱咐说:“你们最好马上远远躲开,冒犯公主大驾便是死罪!”陈弼教心怀恐惧,急忙快步下山。

在茂密的树林里隐约显露出一片殿阁来,陈弼教以为是寺院。走近一看,粉墙环绕,溪水奔流,朱红大门半开半闭,石桥直通门口。他扒门一望,只见楼台亭榭环绕着流云,比得上皇家花园,又似乎是高门大族的园林庭院。陈弼教犹豫不决地走进大门,却见青藤爬满道路,香花扑面而来。他走过几折曲栏,又有另外一个院落,几十株垂柳在朱红的高高的屋檐下拂动。山鸟一叫,花瓣纷飞;微风吹过幽深的花园,榆钱便纷纷飘落。景色赏心悦目,简直不是人间所有。穿过亭子,有一架秋千高耸入云,秋千的绳索静静下垂,四周杳无人迹。于是他猜想这里靠近闺房,心中害怕,没敢再往里走。一会儿,只听见马匹在门外奔驰,伴随着女子的笑声传入耳中,陈弼教和仆人立即躲藏在花丛中。不久,笑声渐渐靠近,一个女子说道:“今天的狩猎兴致不高,可惜猎物稀少。”另一个女子接着说:“要不是公主射落大雁,几乎白去了这些人马。”几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将一位少女拥到亭子里坐下,那少女穿着短袖军装,大约十四五岁,环形的发髻浓密宛如云雾,腰肢纤细,弱不禁风,用玉蕊琼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。众女子有献茶的,有熏香的,就像云锦堆积,灿烂生辉。片刻之后,少女站起身来,走下台阶。一位女子说:“公主骑马累了,还愿意荡秋千吗?”公主笑着说能。于是有人架肩,有人搀扶,有人提裙,有人拿鞋,将公主扶上秋千。公主伸出雪白的手腕,足登尖头薄底缀珠的花鞋,像飞燕一样轻盈,脚下一登,便直入云霄。秋千荡过,众人扶着公主下来,赞叹道:“公主真是仙子!”便嘻笑着离去。

陈弼教偷看了许久,不觉心驰神往。等人声归于沉寂后,他走出花丛,来到秋千下边,流连不去,沉思默想。他看见篱笆下有一条红色的手巾,知道是众美女丢的,便高兴地放到袖子里。他登上亭子,见案上摆放着文具,便在手巾上题诗云:雅戏何人拟半仙?分明琼女散金莲。广寒队里应相妒,莫信凌波上九天。题完诗,吟诵着这首诗走出亭子。再按来时的路走,一道道的大门都已上锁。陈弼教主仆徘徊不前,无计可施,便回过头来,把这里的楼阁亭台几乎都游观了一遍。突然,一个女子出现在他眼前,惊讶地问道:“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?”陈弼教礼貌地拱手回答道:“我迷失了方向,希望你能指点一下。”女子接着问道:“你有没有捡到一条红色手巾?”陈弼教回答:“确有此事。但我已经写上字了,如何是好?”他递出手巾。女子惊讶地说道:“你死无葬身之地了!公主常用这条手巾,你涂抹成这个样子,哪有帮忙的馀地?”陈弼教吓得脸色大变,恳求女子帮助他脱身。女子说道:“偷窥宫中女子,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行。念你是个文雅书生,我个人想保全你,可是现在你自己作孽,还有什么办法!”说完,她拿着手巾匆匆离去。陈弼教惊恐万分,只恨自己没长翅膀,只好伸着脖子等死。过了许久,女子又回来,暗中祝贺说:“你有活命的希望了!公主把手巾看了三四遍,笑吟吟的,根本没生气,或许会放你离开。你最好暂且耐心等待,别去攀树爬墙,再被发现,就不饶恕你了。”这时天色已经向晚,陈弼教对于是凶是吉心里拿不定主意,而腹中燃着饥饿的烈火,忧愁快把人煎熬死了。没过多久,女子挑着灯笼来了。一名丫环提着酒壶食盒,拿出酒饭,给陈弼教吃。陈弼教急忙打听消息,女子说:“刚才我乘机说:‘花园中的秀才,如能饶恕,就放了他,否则快饿死了。’公主沉思着说:‘深夜里让他往哪里去呢?’便吩咐给你吃的。这当然不是坏消息啦。”陈弼教整夜徘徊彷徨,忧虑不安。在上午辰时将尽时,女子又送来吃的。陈弼教哀求女子为自己讲情,女子说:“公主不说杀,也不说放。我们当下人的怎敢絮絮叨叨地轻率多讲?”

日头渐渐西斜,陈弼教焦急地张望着,这时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园来,说道:“糟了!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王妃,王妃看过手巾就扔到地上,大骂狂妄粗鄙的家伙,祸事即将来临了!”陈弼教脸色苍白,惊恐万分,跪在地上请求女子出主意。突然间,他听到了喧哗声,女子示意他躲开。几个人手持绳索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。其中一名丫环仔细打量陈弼教后说:“我以为谁呢,你不是陈郎吗?”便让拿绳索的人住手,说:“且慢且慢,我要去禀报王妃。”然后匆匆离去。不久,女子回来说:“王妃请陈郎进去。”陈弼教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前去。经过几十道门,来到一座宫殿前,门上银钩挂着碧帘。一位美女掀开门帘,声音清脆地说道:“陈郎到了。”殿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夫人,衣着妖冶绚丽。陈弼教跪地叩头,说:“愿求王妃饶命!”王妃急忙站起身来,亲自拉起陈弼教说:“没有你的帮助,我不可能有今天。丫环们无知,以至得罪了贵客,罪行不可饶恕!”随即摆上丰盛的宴席,用精美的杯盏斟酒款待。陈弼教心中疑惑,不明白其中的缘由。王妃说:“再生之恩,正愁没法报答。我女儿承蒙你红巾题诗,表示爱慕,应当是天赐姻缘,今夜就让她侍候你。”陈弼教感到事情发展超乎意料,神情茫然,一时不知所措。

天刚黑,一名丫环前来通报:“公主已经打扮完毕。”便把陈弼教领去成亲。忽然笙管齐鸣,喧闹声震天,台阶全铺上花地毯,门口、堂前以至篱笆、厕所,处处都挂着灯笼。几十名美丽的女子扶着公主和陈弼教互相对拜,空气中弥漫着麝香和兰花的芬芳。随后,两人手牵手走进了帏帐,尽情恩爱。陈弼教说:“我是一个客游异乡的人,生平不懂拜谒周旋。玷污了你的芳巾,能免除死刑,就万幸了。反而赐给我这段姻缘,实在不是我敢希望的。”公主说:“我母亲是洞庭湖君的王妃,是扬江王的女儿。去年我母亲回娘家时,不幸被流箭击中,幸得你相救,还给敷了药物,我们全家深为感恩铭记,心中念念不忘。你不用因我不属人类而心怀疑虑。我从龙君那里得到了长生的秘诀,愿意与你共享。”陈弼教这才明白公主的身份,便问道:“为何那位丫环认识我?”公主解释道:“那天在洞庭湖上,曾经有一条小鱼衔住扬子鳄的尾巴,小鱼便是这个丫环。”陈弼教又问:“既然您不会杀我,为何不早些放我?”公主笑答道:“我实在是喜欢你的才华,但不能自己做主。我辗转了一夜,别人都不知道呢!”陈弼教感叹道:“你真是我的知音。那个给我送饭的是谁?”公主回答:“她叫阿念,是我的心腹。”陈弼教说:“我该如何回报您的恩情?”公主笑着说:“我们还有许多时日,慢慢考虑如何敷衍塞责也不迟。”陈弼教问:“大王现在何处?”公主答道:“他跟随关公征战蚩尤,还未归来。”

住了几天,陈弼教想起家人不知自己的消息,非常想家,便写好平安家信,先让仆人送回。家中听说陈弼教所乘的船在洞庭湖覆没,妻子戴孝已经一年多了。仆人回到家里,家人才知陈弼教没死,但是音信难通,终究担心他漂泊在外,难以返回。又过了半年,陈弼教忽然回到家里,轻裘肥马,非常豪华,行李中放满了珍宝。从此,陈弼教拥有万贯家财,歌舞女色等享受都豪华奢侈,连世代官宦人家都赶不上。在七八年间,生了五个儿子。他天天宴请宾客,提供的住处和饮食都极为丰盛。有人问起他的遇合,他也毫不隐讳地去讲。

陈弼教有一个童年的好友叫梁子俊,在南方任官十多年。他回家路过洞庭湖时,看见一艘华丽的游船,雕花的栏杆,朱红的窗棂,传来幽雅绵密的笙歌声,在缥缈的水雾中缓缓飘荡,偶尔有美女探出窗户凭栏眺望。他投去目光,却发现一位年轻男子坐在船上,不戴帽子,悠闲地跷着二郎腿,旁边坐着一个年近二八的美女,正在为他按摩,他心想这人肯定是楚地的显贵大官。但他的随从却寥寥无几。梁子俊目不转睛地仔细分辨,发现此人原来却是陈弼教,不由自主地凭栏高呼。陈弼教听到声音,停下船,走到船头邀请他上船。梁子俊看到桌上残留的酒菜,酒香尚存。陈弼教立即命人清理残宴。不久,三五个美丽的丫环斟酒上来,奉茶递菜,摆上各种山珍海味,都是梁子俊从未见过的。梁子俊惊讶地问道:“十年不见,你怎么变得如此富贵?”陈弼教笑答:“你小看了穷酸书生,认为穷酸书生就不能发迹吗?”梁子俊又问:“刚才与你共饮的是谁?”陈弼教回答道:“是我的妻子。”梁子俊觉得奇怪,又问:“你带着家眷到哪里去?”陈弼教答道:“准备去西边。”梁子俊还有疑问,陈弼教连忙吩咐唱歌助酒。话音刚落,音乐响起,歌声与乐器的声音震耳欲聋,再也听不清言笑声。梁子俊看到周围都是美女,借着醉意高声说:“明允公,能让我真的销魂吗?”陈弼教笑道:“你喝醉了!不过这里有买一个美妾的钱,可以送给老朋友。”便让侍者送上一颗明珠,说:“用它买绿珠似的美人也不难,以表明我并不吝啬。”然后匆匆告别:“我有急事在身,不能与老朋友久聚。”送梁子俊回他的船上,便解开缆绳径自开船离去。

梁子俊回家后,到陈弼教家探望,看见陈弼教正在跟客人喝酒,越发疑惑不解。便问:“不久前你还在洞庭湖上,怎么回来得这么快?”陈弼教回答说:“没这事。”梁子俊于是追述自己看到的情景,在座的客人无不惊骇。陈弼教笑着说:“你搞错了,难道敝人有分身术吗?”大家都觉奇怪,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后来,陈弼教活到八十一岁时寿终。到送殡时,人们诧异抬的棺材太轻,打开一看,却是空的。异史氏说:竹箱不沉没,红手巾上题诗,这里面都有鬼神指使,而关键都是由恻隐之心所贯通。至于华屋美室、妻子姬妾,陈弼教一人在两处都得享受,便又无法解释了。过去有人希望娇妻美妾、贵子贤孙与长生不死兼得,也只得到陈弼教的一半。难道仙人中也有郭子仪、石崇那种大富大贵的人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