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达扭头看时,却是金老,正想动问,金老却把他拉到僻静处,悄声说:“恩人,那上面贴的是缉捕你的公文,你怎么敢去观看?若不是老汉看见,你岂不被做公的拿了?”鲁达说:“你们走后,我找那郑屠,只三拳便打死了他。你如何也在这里?”金老说:“老汉父女逃出渭州,生怕郑屠派人追来,没敢奔东京,却来到这里,恰巧碰到一位老邻居。他帮老汉安顿下来,又给翠莲做个媒,嫁给赵员外做小妾,养在外宅,衣食丰足。赵员外也爱使枪棒,他常说,怎有机会与恩公见上一面。”
金老把鲁达领回家中,金翠莲忙出来拜了恩人。金老请鲁达上楼,让女儿陪他说话,自己上了街,不一时买回许多时鲜菜蔬。父女俩请鲁达上首坐了,边敬酒边说着感谢话。三人正饮酒,赵员外回来了。金老给二人引见了,赵员外说:“恩公的事我都知道了。这里正当大街,不是久留的地方,恩公不如跟我到乡下庄院里躲几天。”
次日,赵员外与鲁达骑马出了城,走了十多里,来到赵员外的庄院七宝村。赵员外与鲁达携手进了草堂,请鲁达上坐,命人杀鸡宰鹅,款待鲁达。鲁达在庄上住了六七天,每日里和赵员外说些 枪法、武艺,倒也投机。一天,金老慌慌张张赶来,见四下无人,悄声说:“官府似乎已经知道了恩公的踪迹,派些做公的在左邻右舍打听,若是查明恩公在这里,如何是好?”鲁达说:“我走就是了。”赵员外说:“若是留着恩公,恩公有个三长两短的,让恩公吃苦;若是让恩公就这么走了,我岳丈的面子不好看。赵某有个主意,可保恩公万无一失。五台山上有座文殊院,寺里有六七百僧人。我与方丈智真长老亲如兄弟,我祖上也曾舍钱修过寺院。我曾许下剃度一僧的心愿,度牒已买好了。恩公若肯去时,就到五台山落发为僧。”鲁达便说:“就请员外做主了。”
当下,赵员外吩咐庄客收拾了衣物、盘缠、礼物、供品。次日一早,赵员外请庄客挑了担子,与鲁达望五台山而去。到了山下,两乘轿子把二人抬上山。二人下了轿,坐到山门外亭子里,智真长老引着一班和尚迎出来。进了方丈,智真和赵员外落座,赵员外命庄客献上礼物、供品,向智真说明来意。长老唤来首座、维那,商量剃度鲁达。众僧都说鲁达目露凶光,不似出家人模样,只恐日后祸及山门。赵员外早编好一通谎话,说鲁达是军官出身,两军阵前杀人过多,如今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长老焚了一炷香,入定了。一盏茶时,长老醒来,说:“此人上应天星,心地刚直,虽然眼下凶顽,日后必成正果,你们都不及他。”
长老选了个黄道吉日,鸣钟击鼓,齐集众僧。赵员外取出银锭、信香,向法座拜了长老。长老宣疏已罢,维那去了鲁达头巾,把头发分作九路绾了,由净发人剃了。鲁达不愿教剃胡须,长老喝令:“尽皆剃去!”净发人一刀下去,尽皆剃了。长老拿过度牒,说:“灵光一点,价值千金,佛法广大,赐名智深。”长老赐罢法名,书记僧填好度牒,交与鲁智深收起来。长老又让智深穿上法衣僧鞋,为他摩顶受戒,说:“一要皈依佛性,二要皈奉正法,三要皈敬师友,此是三皈。五戒者:一不要杀生,二不要偷盗,三不要淫邪,四不要贪酒,五不要妄语。”智深说:“洒家晓得了。”引得众僧哄堂大笑。
第二天,赵员外告辞下山,临别时一再叮咛智深,千万不要惹是生非。又与长老说,智深生性鲁莽,有什么不到之处,请长老多多担待。赵员外走后,鲁智深回到禅房,往禅床上一倒便睡。旁边的小和尚推他起来坐禅,反倒惹得他大发雷霆。小和尚们报告了首座,首座也无办法,只好由他去。他每日里无人管束,吃了睡,睡了吃,拉屎撒尿也不找地方,就在大殿后面方便。侍者禀报长老,长老反而呵斥侍者一通。从此再也无人敢管智深的事。
鲁智深在寺里过了四五个月,转眼到了初冬。久静思动,走出山门,来到半山亭上。多日不曾吃酒,心中好不烦闷。这时,只见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桶上山来,也到亭子里歇脚。鲁智深问:“你那桶里装的什么?”汉子说:“酒。”智深问:“多少钱一桶?”汉子说:“这酒只卖给寺内的火工道人、直厅、轿夫、干杂活的人吃,不敢卖与和尚。”智深怒问:“真个不卖?”汉子见不是头,挑了桶就要走。智深赶上,裆里一脚,那汉子双手捂裆疼得半日起不来。智深把酒提到亭子里,打开桶盖,舀冷酒就吃。不多时,就被他吃下一大桶,说:“明日到寺里拿酒钱。”汉子生怕长老得知,坏了衣食,哪敢讨钱?把酒匀作两半桶挑上,飞也似逃下山去。
鲁智深酒劲上来,把僧衣脱了,缠在腰间,露出一身花绣,晃着膀子上山来。两个门子远远望见,拿着竹篦拦挡智深,说是破了酒戒,要打四十竹篦,赶下山去。智深两眼一瞪,骂道:“他娘的,你两个想打我?”门子见势不好,一个飞也似奔进寺报信,一个用竹篦拦他。他一步抢上,只一掌,就把门子打得踉踉跄跄,再一拳,打倒在山门下。监寺领着二三十人各持木棒打过来。智深大吼一声,却似响个霹雳,把众人吓得退入殿中,关门上闩。智深抢上台阶,一拳一脚,把门打破,夺过一条棒,把众人打得无路可逃。
长老带了几个侍者匆匆赶来。智深见了长老,扔了棒,施个礼,说:“洒家吃酒,没惹他们,他们来打洒家。”长老说:“你醉了,睡觉去。”两个侍者搀智深回房。众僧齐声抱怨,不该收留这野猫,搅乱文殊菩萨的道场。长老一来看赵员外的面子,二来智深能成正果,劝下众僧。次日,长老叫来智深,好一顿训斥。智深诺诺连声。智深打坏的殿门,自有赵员外出钱修理。
转眼间又是三四个月,已是二月天气。智深又忍不住走出山门,只听山下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随风传来,便带上些银两,下得山来。出了“五台福地”的牌楼,前面有一个小镇,约有六七百户人家,酒家饭店都有。智深暗自埋怨自己,早知有这个好去处,也不在半山亭里抢酒喝。他循着叮当声寻去,见是一个铁匠铺,三个人正在打铁。智深上前问:“有好铁吗?”铁匠见他生得好不吓人,忙请他坐下,问:“师父要打什么?”智深说:“给洒家打一条一百斤的禅杖,再打一口戒刀。”铁匠说:“一百斤太多,就是关帝爷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。我看不如给师父打一条六十二斤的禅杖,戒刀自会用好铁打造。”智深问:“多少银子。”铁匠说:“五两,不还价。”智深掏出银子,又摸出些碎银,说:“咱们喝几杯去。”铁匠说:“我得赶活儿,师父自便。”
智深连走几家酒馆,店家一看是五台山的和尚,都不卖与他酒吃。他走到市尽头,见杏花深处,挑出一个草帚儿来。便进入店来,说:“店家,过往僧人买杯酒吃。”店家一再问,智深绝不承认是五台山的和尚。店家给他打来酒,他又要肉。店家说:“肉卖完了。”智深闻得肉香,寻到后面,掀锅一看,炖着一条狗,取出银子,买来半只狗,店家捣些蒜泥,与他蘸狗肉吃。智深撕着狗肉,吃完一桶酒,把剩下的一条狗腿揣在怀里,说:“剩的银子不用找,明天我还来吃。”店家见他望五台山上走去,叫苦不迭。
智深走到半山亭,酒劲上来。把僧衣一脱,扎在腰里,一膀子扛去,只听哗啦啦一声响,亭子塌了半边。门子听到响声,向下一看,叫声“不好”,连忙关了山门,顶得结结实实。智深来到山门,敲门没人应声,扭头看到两边立的四大金刚,骂声:“你们不帮洒家敲门,却来笑洒家。”把栅栏一扳,扳下一根,向金刚腿上打去。呼隆隆一声响,把个金刚打倒了。门子又听智深高叫:“再不开门,洒家将这鸟寺一把火烧了。”只好悄悄抽出门闩。
智深一推门,不防门忽然开了,一跤跌进来,跑进禅堂,众和尚都在打坐,低了头不理他。他往禅床上一坐,胃中忽然翻上来,哇啦啦吐了一地,熏得众僧都掩上鼻子。智深吐过,觉得肚子饿了,取出狗腿,相让道:“你也吃一口吧。”和尚忙用双手死死捂住嘴。智深又让另一个和尚,硬往嘴里塞。别的和尚来劝时,智深扔下狗肉,照着四五个光脑壳一阵乱打。众僧被打不过,取出衣钵,要来个集体大奔逃,谁也禁止不了。
监寺、都寺见事不好,叫来一二百人,持着棍棒,打入禅堂。智深赤手空拳,大吼一声,推翻供桌,折断两根桌腿,打了出来,不上片刻,就被他打翻几十人。智深正打得性起,长老走来,喝道:“智深休得无礼!”众僧退去,智深扔下桌腿,说:“长老,与洒家做主。”长老说:“五台山是文殊菩萨清修的道场,上次你打伤多人,我饶你一次,赵员外又修书赔礼。今天你又大闹一场,打毁金刚,打塌半山亭,这个罪孽不小。这里已容不得你。你且跟我去方丈过几天,我安排你个去处。”智深跟长老来到方丈,长老安排受伤的人自去休养,又写书信告知赵员外,让他修理半山亭、金刚。过了五六天,长老修书一封,叫过智深,说:“你两次吃醉酒,大闹五台山,虽看在赵员外面子上,这文殊胜地也容不得你了。我有一个师弟,现在东京大相国寺当住持,法号智清禅师。你可拿我这封书,前去投他,讨个执事僧做。我夜来入定,得四句偈言,你可记住,供你终生受用。遇林而止,遇山而富,遇水而兴,遇江而止。”
智深记下了,拜辞了恩师,离了五台山,到镇上铁匠铺隔壁客店歇了。等了几日,待禅杖、戒刀打好,漆了禅杖,配了刀鞘,带上两件兵器,直奔东京。走了半月有余,一天,他错过了宿头,看看天已黑透,却前不巴村,后不靠店。又行二三十里,见一座庄院,灯火辉煌,众庄客忙里忙外。智深在庄门上倚了禅杖,跟庄客说要借宿一夜,庄客不容。智深大怒,正要发作,一位六旬老叟走出来,问:“你们闹什么?”庄客说:“这和尚要打我们。”智深说:“洒家是五台山的和尚,要去东京公干,今晚赶不上宿头,借贵庄暂宿一夜,庄家要绑洒家。”老叟听得五台山的僧人,忙将智深请入后堂,命庄客安排酒饭。智深问明此处是桃花村,老汉是刘太公,也报出俗名法号。不一时,庄客端来一壶酒、一盘牛肉、几样菜蔬。智深风扫残云,吃个精光,把太公看呆了。
待智深吃饱,太公说:“今夜庄里不论怎样闹,师父都别管。”智深问:“庄里有什么事?”太公说:“今夜老汉嫁女儿。”智深大笑,说:“男婚女嫁,人之常情,有什么不乐的?”太公说:“这门亲事老汉不愿意。”原来此处有座桃花山,山上有一股强人。一天,二大王见了太公的女儿生得美,扔下二十两银子当聘礼,今夜要来入赘。智深说:“洒家在五台山跟师父智真长老学会说因缘,今夜你可将女儿藏了,我到你女儿房中,说那二大王回心转意,不娶你女儿。”太公连声称赞:“我家有福,得遇活佛下降。”
太公又命人端来一只熟鹅,搬来一桶酒。智深尽意吃了二三十碗,带了戒刀、禅杖,到太公女儿房里,把戒刀放在床头,禅杖依床放了,脱得赤条条的,坐在帐子里。
太公心怀鬼胎,命庄客在打麦场上放一张桌子,摆着香花灯烛,大盘盛着肉,大壶温着酒。约莫初更时分,只听山上锣鼓齐鸣,四五十个火把照耀着一队人马,直奔庄前。太公忙命大开庄门,前来迎接。那二大王已吃得有七八分醉了,问:“我妻子怎么不出来?”太公说:“她怕羞,不敢出来。请大王吃几杯。”二大王吃了几杯酒,要去见压寨夫人。太公一心想着让和尚劝他,拿了烛台,引大王来到新房,太公自去了。
二大王进了洞房,见里面黑洞洞的,说:“我那丈人忒仔细,灯也不舍得点,明日我送一桶好油来。”智深忍住笑,不吱一声。二大王跌跌撞撞来到床边,掀开销金帐,摸到智深毛茸茸的肚皮。智深一把连头巾带头发统统揪住,骂一声“直娘贼!”右手就是一拳。二大王惊叫:“做什么打老公?”智深喝道:“教你认得老婆!”将二大王按在床边,拳打脚踢,打得大王直叫“救命”。太公慌忙拿了灯烛,跟小喽啰一同来到洞房,只见赤条条一个胖大和尚正骑着二大王打。众喽啰拿着刀枪抢上来救人,智深抓起禅杖打过去。喽啰怎是对手?转眼间逃散了。二大王趁乱逃出去,上了马,逃出庄门,大骂:“刘太公老驴,不怕你飞了!”向山上逃去。
刘太公胆战心惊,扯住智深说:“你害苦老汉了。”智深穿上衣裳,说:“不瞒你说,洒家原是关西经略府的提辖,因三拳打死镇关西,这才落发为僧。休说这几个小贼,就是千军万马,洒家也不怕他。”一个庄客不信,试着提了一下禅杖,哪里提得起?智深却如拈灯草一般。太公才放下心来,又安排酒肉让智深吃。
不多时,忽听庄外人喊马嘶,庄客来报:“山上强人倾巢而出,为二大王报仇来了。”智深提了禅杖,说:“你们休慌,待我出去,一杖打翻一个,你们只管绑了,解去官府请赏。”说罢,他光着膀子来到村头打麦场上。只见火把之中,大头领立马挺枪,大骂:“那秃驴在哪里?快出来决个胜负!”智深回骂:“天杀的强人,叫你认得洒家。”大王说:“听你声音好耳熟,通个名来。”智深说:“洒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,如今出了家,法号鲁智深。”大王呵呵大笑,下了马,拜了下来,说:“哥哥别来无恙?”智深后退一步,细看时,却是打虎将李忠。李忠问:“哥哥为什么做了和尚?”智深说:“到庄里慢慢说。”刘太公暗暗叫苦,这和尚却和强盗是一路。
二人进了草堂,施礼落座,智深穿上僧衣,说了出家的经过,问:“贤弟怎么落草了?”李忠说了落草的经过:鲁达打死镇关西,官府抓不到鲁达,要抓鲁达的朋友。史进不知去哪儿了,李忠只好独自逃出渭州。到桃花山下,碰上山寨大王劫路。大王不是他的对手,请他上山让他做了寨主。这位大王就是方才被智深打的,人称小霸王周通。
李忠请智深到山寨叙话,又用轿子把刘太公抬上山。周通见了智深,埋怨李忠:“哥哥,你不与小弟出气,倒把这秃驴请上山来。”李忠说:“你知道他是谁?他就是我常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。”周通摸摸一头疙瘩,吐了吐舌头,说:“万幸我没叫他打死。”纳头就拜。智深搀起周通,劝道:“刘太公就一个女儿,要靠她养老送终。你就退了这门亲事,另娶一位压寨夫人吧。”周通不敢不听,答应下来。刘太公退了彩礼,感激不尽,下山去了。
周通、李忠留智深在山寨住了几日,想让他当寨主。智深见二人不是爽快之人,一直不答应。这天,二人摆酒为智深饯行,喽啰禀报,山下有客商经过。李忠说:“待我们下山劫来财物,送给大哥当盘缠。”便和周通点起人马,下山去了。智深憋了一肚子气,山寨明明有金银,你们不送给我,倒要抢人家的送我。他一看,桌上的杯、壶都是金银打造的,就把服侍他的喽啰打翻,绑起来,塞上嘴,再把金银酒器踩扁,包进包袱。他来到后山,见山势险峻,无路可下,就把禅杖、包袱先扔下去,然后抱着头滚下山坡。
李忠、周通抢来客人的财物,兴高采烈地回到山寨,却见到处一塌糊涂。到山后一看,原来智深是滚下山的。李忠要去追赶,周通说:“就是赶上,我俩也不是他的对手,索性做个人情,将来好见面。”李忠别无良策,只好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