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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·卷六·江城

临江高蕃,少慧,仪容秀美,十四岁入邑庠。富室争女之,生选择良苛,屡梗父命。父仲鸿年六十,止此子,宠惜之,不忍少拂。

东村有樊翁者,授童蒙于市肆,携家僦生屋。翁有女,小字江城,与生同甲,时皆八九岁,两小无猜,日共嬉戏。后翁徙去,积四五年,不复闻问。一日,生于隘巷中,见一女郎,艳美绝俗,从以小鬟仅六七岁,不敢倾顾但斜睨之。女停睇若欲有言,细视之江城也。顿大惊喜。各无所言,相视呆立,移时始别,两情恋恋。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,小鬟拾之,喜以授女。女入袖中,易以己巾,伪谓鬟曰:“高秀才非他人,勿得讳其遗物,可追还之。”小鬟果追付生,生得巾大喜。归见母,请与论婚。母曰:“家无半间屋,南北流寓,何足匹偶?”生曰:“我自欲之,固当无悔。”母不能决,以商仲鸿,鸿执不可。生闻之闷闷,嗌不容粒。母忧之,谓高曰:“樊氏虽贫,亦非狙侩无赖者比。我请过其家,倘其女可偶,当亦无害。”高曰:“诺。”母托烧香黑帝祠,诣之。见女明眸秀齿,居然娟好,心大爱悦。遂以金帛厚赠之,实告以意。樊媪谦抑而后受盟。归述其情,生始解颜为笑。

逾岁择吉迎女归,夫妻相得甚欢。而女善怒,反眼若不相识,词舌嘲啁,常聒于耳。生以爱故,悉含忍之。翁媪闻之,心弗善也,潜责其子。为女所闻,大恚,诟骂弥加。生稍稍反其恶声,女益怒,挞逐出户,阖其扉。生嚁嚁门外,不敢叩关,抱膝宿檐下。女从此视若仇。其初,长跪犹可以解,渐至屈膝无灵,而丈夫益苦矣。翁姑薄让之,女抵牾不可言状。翁姑忿怒,逼令大归。

樊惭惧,浼交好者请于仲鸿,仲鸿不许。年余,生出遇岳,岳邀归其家,谢罪不遑。妆女出见,夫妇相看,不觉恻楚。樊乃沽酒款婿,酬劝甚殷。日暮坚止留宿,扫别榻,使夫妇并寝。既曙辞归,不敢以情告父母,掩饰弥缝。自此三五日,暂一寄岳家宿,而父母不知也。樊一日自诣仲鸿。初不见,迫而后见之。樊膝行而请,高不承,诿诸其子。樊曰:“婿昨夜宿仆家,不闻有异言。”高惊问:“何时寄宿?”樊具以告。高赧谢曰:“我固不知。彼爱之,我独何仇乎?”樊既去,高呼子而骂,生但俯首,不少出气。言间,樊已送女至。高曰:“我不能为儿女任过,不如各立门户,即烦主析爨之盟。”樊劝之,不听。遂别院居之,遣一婢给役焉。

月余,颇相安,翁妪窃慰。未几女渐肆,生面上时有指爪痕,父母明知之,亦忍不置问。一日生不堪挞楚,奔避父所,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殴者。翁媪方怪问,女已横梃追入,竟即翁侧捉而棰之。翁姑涕噪,略不顾赡,挞至数十,始悻悻以去。高逐子曰:“我惟避嚣,故析尔。尔固乐此,又焉逃乎?”

生被逐,徙倚无所归。母恐其折挫行死,今独居而给之食。又召樊来,使教其女。樊入室,开谕万端,女终不听,反以恶言相苦。樊拂衣去,誓相绝。无何樊翁愤生病,与妪相继死。女恨之,亦不临吊,惟日隔壁噪骂,故使翁姑闻。高悉置不知。

生自独居,若离汤火,但觉凄寂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,纳妓斋中,往来皆以夜。久之,女微闻之,诣斋嫚骂。生力白其诬,矢以天日,女始归。自此日伺生隙。李媪自斋中出,适相遇,急呼之;媪神色变异,女愈疑,谓媪曰:“明告所作,或可宥免;若有隐秘,撮毛尽矣!”媪战而告曰:“半月来,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。适公子言,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,爱其双翘,嘱奴招致之。渠虽不贞,亦未便作夜度娘,成否故未必也。”女以其言诚,姑从宽恕。媪欲去,又强止之。日既昏,呵之曰:“可先往灭其烛,便言陶家至矣。”媪如其言。女即速入。生喜极,挽臂促坐,具道饥渴。女默不语,生暗中索其足,曰:“山上一觐仙容,介介独恋是耳。”女终不语。生曰:“夙昔之愿,今始得遂,何可觌面而不识也?”躬自促火一照,则江城也。大惧失色,堕烛于地,长跪觳觫,若兵在颈。女摘耳提归,以针刺两股殆遍,乃卧以下床,醒则骂之。生以此畏若虎狼,即偶假以颜色,枕席之上,亦震慑不能为人。女批颊而叱去之,益厌弃不以人齿。生日在兰麝之乡,如犴狴中人,仰狱吏之尊也。女有两姊,俱适诸生。长姊平善,讷于口,常与女不相洽。二姊适葛氏,为人狡黠善辩,顾影弄姿,貌不及江城,而悍妒与埒。姊妹相逢无他语,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。以故二人最善。生适戚友,女辄嗔怒;惟适葛所,知而不禁。一日饮葛所,既醉,葛嘲曰:“子何畏之甚?”生笑美曰:“天下事颇多不解:我之畏,畏其美也,乃有美不及内人,而畏甚于仆者,惑不滋甚哉?”葛大惭,不能对。婢闻,以告二姊。二姊怒,操杖遽出,生见其凶,跴屣欲走。杖起,已中腰膂,三杖三蹶而不能起。误中颅,血流如沈。二姊去,生蹒跚而归。

妻惊问之,初以迕姨故,不敢遽告;再三研诘,始具陈之。女以帛束生首,忿然曰:“人家男子,何烦他挞楚耶!”更短袖裳,怀木杵,携婢径去。抵葛家,二姊笑语承迎,女不语,以杵击之,仆;裂裤而痛楚焉。齿落唇缺,遗失溲便。女返,二姊羞愤,遣夫赴诉于高。生趋出,极意温恤,葛私语曰:“仆此来,不得不尔。悍妇不仁,幸假手而惩创之,我两人何嫌焉。”女已闻之,遽出,指骂曰:“龌龊贼!妻子亏苦,反窃窃与外人交好!此等男子,不宜打煞耶!”疾呼觅杖。葛大窘,夺门窜去。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。

同窗王子雅过之,宛转留饮。饮间,以闺阁相谑,频涉狎亵。女适窥客,伏听尽悉,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。未几吐利不可堪,奄存气息。女使婢问之曰:“再敢无礼否?”始悟病之所自来,呻吟而哀之,则绿豆汤已储待矣,饮之乃止。从此同人相戒,不敢饮于其家。

王有酤肆,肆中多红梅,设宴招其曹侣。生托文社,禀白而往。日暮,既酣,王生曰:“适有南昌名妓,流寓此间,可以呼来共饮。”众大悦。惟生离席,兴辞,群曳之曰:“阃中耳目虽长,亦听睹不至于此。”因相矢缄口,生乃复坐。少间妓果出,年十七八,玉佩丁冬,云鬟掠削。问其姓,云:“谢氏,小字芳兰。”出词吐气,备极风雅,举座若狂。而芳兰犹属意生,屡以色授。为众所觉,故曳两人连肩坐。芳兰阴把生手,以指书掌作“宿”字。生于此时,欲去不忍,欲留不敢,心如乱丝,不可言喻。而倾头耳语,醉态益狂,榻上胭脂虎,亦并忘之。少选,听更漏已动,肆中酒客愈稀,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,有小僮捧巾侍焉;众窃议其高雅。无何,少年罢饮,出门去。僮返身入,向生曰:“主人相候一语。”众则茫然,惟生颜色惨变,不遑告别,匆匆便去。盖少年乃江城,僮即其家婢也。

生从至家,伏受鞭扑。从此禁锢益严,吊庆皆绝。文宗下学,生以误讲降为青。一日与婢语,女疑与私,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。已而缚生及婢,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,释缚令其自束。月余,补处竟合为一云。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,叱生摭食之。如是种种。母以忆子故,偶至其家,见子柴瘠,归而痛哭欲死。夜梦一叟告之曰:“不须忧烦,此是前世因。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,公子前生为士人,偶游其地,误毙之。今作恶报,不可以人力回也。每早起,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,必当有效。”醒而述于仲鸿,异之,夫妻遵教。虔诵两月余,女横如故,益之狂纵。闻门外钲鼓,辄握发出,憨然引眺,千人指视,恬不为怪。翁姑共耻之,而不能禁,腹诽而已。

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,观者如堵。僧吹鼓上革作牛鸣。女奔出,见人众无隙,命婢移行床,翘登其上。众目集视,女如弗觉。逾时,僧敷衍将毕,索清水一盂,持向女而宣言曰:“莫要嗔,莫要嗔!前世也非假,今世也非真。咄!鼠子缩头去,勿使猫儿寻。”宣已,吸水噀射女面,粉黛淫淫,下沾衿袖。众大骇,意女暴怒,女殊不语,拭面自归。僧亦遂去。女入室痴坐,嗒然若丧,终日不食,扫榻遽寝。中夜忽唤生醒,生疑其将遗,捧进溺盆。女却之,暗把生臂,曳入衾。生承命,四体惊悚,若奉丹诏。女慨然曰:“使君如此,何以为人!”乃以手抚扪生体,每至刀杖痕,嘤嘤啜泣,辄以爪甲自掐,恨不即死。生见其状,意良不忍,所以慰藉之良厚。女曰:“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。清水一洒,若更腑肺。今回忆曩昔所为,都如隔世。妾向时得毋非人耶?有夫妇而不能欢,有姑嫜而不能事,是诚何心!明日可移家去,仍与父母同居,庶便定省。”絮语终夜,如话十年之别。昧爽即起,折衣敛器,婢携簏,躬襆被,促生前往叩扉。母出骇问,告以意。母尚迟回有难色,女已偕婢入。母从入。女伏地哀泣,但求免死。母察其意诚,亦泣曰:“吾儿何遽如此?”生为细述前状,始悟曩昔之梦验也。喜,唤厮仆为除旧舍。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,见人,则觍如新妇;或戏述往事,则红涨于颊。且勤俭,又善居积,三年翁媪不问家计,而富称巨万矣。生是岁乡捷。每谓生曰:“当日一见芳兰,今犹忆之。”生以不受荼毒,愿已至足,妄念所不敢萌,唯唯而已。会以应举入都,数月乃返。入室,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。惊而问之,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。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。

异史氏曰:“人生业果,饮啄必报,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,如附骨之疽,其毒尤惨。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,悍妇十之九,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。观自在愿力宏大,何不将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?”

译文

临江高藩,聪慧过人,相貌秀美,十四岁时便入读县学。富户人家争相把女儿许配给他,高蕃对此非常挑剔,多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。父亲高仲鸿年近六旬,唯一的儿子就是高蕃,因此对他格外宠爱,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愿。

东村有位樊翁在集市上教孩子读书,租了高蕃家的房子居住。樊翁有个女儿,小名江城,与高蕃同龄,当时都八九岁,两小无猜,经常在一起嬉戏。后来樊翁一家搬走了,四五年过去,两家没有再往来。有一天,高蕃在小巷里遇到一位美丽的女子,她身后跟着一个小丫环,只有六七岁。高蕃不敢直视,只能偷偷斜眼观望。那女子停下脚步,望着高蕃,似乎有话要说。高蕃仔细看了一下,才发现那女子竟是江城,心中顿时充满喜悦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只是四目相对地呆立着,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分别,心中都感到互相的爱恋。高蕃故意把红巾丢在地上走了。小丫环捡起红巾,高兴地交给了江城。江城将红巾藏在袖口,然后换上自己的香巾,假装对小丫环说:“高秀才不是一般的人,不能留下他遗失的东西,你快追上去还给人家。”小丫环果然追了上去,将香巾交给了高蕃。高蕃得到江城的香巾后非常高兴,回到家向母亲提议去樊家提亲。母亲表示担忧:“樊家无固定住所,四处流浪,怎么能与我们家结亲呢?”高蕃说:“这是我的愿望,我绝不会后悔。”母亲犹豫不决,与高仲鸿商议后,高仲鸿坚决反对。高蕃得知此事后,闷闷不乐,连一粒米也吃不下。母亲见状非常担忧,对高仲鸿说:“虽然樊家贫穷,但并非市侩无赖之辈。我打算去他们家看看,如果那位女孩配得上,结亲也不会有什么损害。”高仲鸿答道:“好吧。”母亲以去黑帝祠烧香为借口,来到樊家。一见江城明眸秀齿,竟然清秀美丽,心中大为喜爱。于是,就拿出银子、绸缎,送给樊家一份厚礼,并如实说明了来意。樊家母亲开始谦虚表示家境贫寒不配,后来同意了这门亲事。母亲回家将事情经过告诉了高蕃,他这才露出笑容,心情愉悦起来。

过了一年,选个好日子把江城娶过来,夫妻融洽非常快乐。然而,江城脾气暴躁,翻脸不认人,在丈夫耳边唠叨个没完没了。尽管高蕃深爱江城,仍然默默忍受。公婆听闻后心生不满,私下责备儿子。这些话被江城听到后,更是怒不可遏,辱骂声更加嚣张。高蕃对她的辱骂稍加顶撞,江城越发恼怒,把他打出门去,然后关上门。高蕃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,不敢敲门,只能蜷缩双膝在屋檐下过夜。自此,江城对丈夫视如仇敌。起初,高蕃跪地求和尚能化解,但渐渐地连屈膝求饶也无济于事,丈夫越来越痛苦。公婆稍微责备儿媳几句,她顶撞得没法形容。公婆气坏了,逼着高蕃让他把媳妇休了。

樊家惭愧害怕,就请托好友跟高仲鸿说情,高仲鸿不答应。过了一年多,高蕃外出遇到了岳丈,岳丈把他请回自己家,忙不迭地赔不是。然后让女儿打扮好出来相见,夫妻见面,不由得哀伤心酸。樊父就买酒款待女婿,劝酒非常殷勤。到了傍晚,樊家执意留高蕃住下,另外打扫安排了床铺,让小夫妻团聚。高蕃第二天一早告辞回家,不敢把实情告诉父母,只好编排个借口蒙混过去。从那以后,每隔几天就去岳父家住一晚,父母毫不知情。有一天,樊父上门求见高仲鸿,一开始高仲鸿不愿见他,后来迫于情面还是见了。樊父双膝着地走过来给女儿求情,高仲鸿不肯应承,推脱到儿子身上。樊父说:“女婿昨夜住在我家,没听说他不愿意。”高仲鸿吃惊地问:“他什么时候去你家的?”樊父如实告知了高仲鸿。高仲鸿脸红,歉意地说:“我实在不知道。他爱你女儿,我怎么能和她过不去呢?”樊父离去后,高仲鸿责备了儿子一番。高蕃默默低头,不敢出声。说话间,樊父已经把女儿送了过来。高仲鸿说:“我不能为儿女承担过失,不如各立门户,就烦你主持我们分家吧。”樊父劝阻他,不听。于是让小夫妻搬到另一处住所,安排了一个丫头供他们驱使。

一个多月过去了,两下里相安无事,高仲鸿夫妇暗暗感到宽慰。然而不久,江城变本加厉,高蕃脸上时常有指甲抓痕,父母心知肚明,也忍着没有过问。一天,高蕃被打得实在受不了,逃到父母家中,慌慌张张就像被猛禽追逐的鸟雀一样。父母惊讶地询问时,江城突然闯了进来,拿着木棒追打高蕃,甚至在公公身边殴打他。公公婆婆哭着喊住手,江城连看也不看,打了数十下,才气恨恨地走了。高仲鸿赶出儿子,责备他:“我只是为了避免吵闹,才分家的。你本来满意这样,为何还逃回来?”

高蕃被赶出家门,流浪四方,无依无靠。母亲担心他受折磨,就让他独居一处,供他吃饭。同时,她又找来樊父,希望他教导女儿。樊父来到女儿房里,百般开导劝说,江城就是不听,反而用恶言恶语伤害父亲。樊父气得拂衣而去,发誓不再认这个女儿。不久,樊父气得生了病,和老伴相继死去。江城恨他们,也不回家吊丧,只是每天隔着墙壁叫骂,故意让公公婆婆听到。高仲鸿全都只当不知道。

高蕃自从独居以来,像是离了火坑,但总觉得寂寞孤单。他私下里找了媒婆李氏,招来妓女陪伴,经常在夜间往来。时间一长,江城听到风声,就会来高蕃的住处大声责骂。高蕃竭力解释,发誓天日为证,江城才肯离去。从那时起,江城每天都盯着高蕃,等待抓住他的把柄。有一天,李媒婆从高蕃家出来,碰巧遇见了江城,江城急忙拦住了她,李媒婆脸色煞白。江城越发怀疑,威胁李媒婆:“把你干的勾当全都说出来,或许饶了你;如果敢隐瞒,把你头发拔光!”李媒婆颤抖着说:“过去半个月里,只有妓院的李云娘来过两次。刚才公子说,曾经在玉笥山见到陶家媳妇,喜欢她那双小脚,嘱咐我把她招来。她虽然不贞洁,但也不一定愿意做妓女,所以成不成还不确定。”江城因为她说了实话,暂且饶恕了她。李媒婆准备离开,江城又强行留下她。天黑后,江城呵斥李媒婆:“你先把他的蜡烛吹灭,然后告诉他陶家媳妇来了。”李媒婆依言而行。江城立刻进了高蕃的屋子。高蕃十分高兴,牵着她的手,和她坐在一起,一五一十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,江城一言不发。在黑暗中,高蕃摸到她的脚,说:“山上一见到仙容,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双脚。”江城依然沉默不语。高蕃继续说:“先前的心愿,到今天才得以了结,怎么可以见了面不认识一下呢?”就亲自举着灯靠近,发现是江城。高蕃大惊失色,蜡烛掉在地上,吓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发抖,仿佛刀子架在脖子上。江城拽着他的耳朵,把他拖回了自己家,用针刺遍了他的两条大腿,才让他睡在下床,每天睡醒都要骂他一顿。高蕃从此怕她就像见了虎狼一样,即使偶尔江城赏脸,枕席之上,高蕃吓得也不像个丈夫的样子。江城打他巴掌,骂着把他撵下床去,对他越来越厌恶,不再把他当人看待。高蕃日处闺房之中,如同监狱中的囚犯,要时时看着狱吏的脸色行事。江城有两个姐姐,她们都嫁给了秀才。大姐性情平和,善良质朴,不善言辞,常与江城不和。二姐则嫁给葛家,她机智狡黠,口才了得,喜好顾影弄姿,自我欣赏。尽管她的容貌不及江城漂亮,但她凶悍嫉妒之情与江城毫不相上下。姐儿俩相见不说别的,只是以各自整治丈夫的威风自鸣得意,所以两个人最要好。每当高蕃去亲戚朋友家,江城就会嗔怪恼怒;但若他去葛家,便是知道了也不会阻止。一天,高蕃在葛家喝酒,酒后葛生嘲笑他说:“你为什么怕老婆那么害怕?”高蕃笑着回答:“天底下的事,回过头来看有好多不可理解。我的怕,是怕她的美,竟有美貌不如我老婆,而怕老婆比我还厉害的人,不是越发叫人困惑不解吗?”葛生听了非常惭愧,无言以对。一位丫环听到这番话后告诉了二姐。二姐勃然大怒,拿起棍子冲了出来。高蕃见她来势汹汹,来不及穿好鞋子就想逃走。二姐抡起棍子已经打中他的腰脊骨,三棍下去打得高蕃三次跌倒爬不起来。又误中头部,血流如注。二姐打完便离去,高蕃踉踉跄跄地回家。

江城见了吃惊地询问,高蕃起初因得罪二姐而不敢说,但江城不断追问,最终他将被打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城。江城用布包扎好高蕃的头,生气地说:“人家的丈夫,为何烦劳她打!”然后换了一件短袖衣裳,手持木杵,带着丫环径直前往葛家。到了葛家,二姐笑容满面迎接。江城一言不发,挥起木杵就打了下去,二姐被打倒在地,江城撕开她的裤子痛打一痛,直打得齿落唇豁,屎尿失禁。江城回来后,二姐又气又羞,让丈夫去找高蕃告状。高蕃赶来时,极力用好话体贴抚慰。葛生私下里说:“我这趟来,是不得不来。恶婆娘不仁不义,幸亏借他人之手整治她一顿,我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仇呢。”这话已被江城听到,马上出来,指着葛生骂道:“卑鄙的东西!你妻子吃亏受苦,反而偷偷地和外人交好!这种男人,不该打死吗!”就大喊着找棍子。葛生窘迫极了,夺门逃窜而去。从此,高蕃没有一处可以和人往来了。

同窗王子雅来拜访高蕃,高蕃挽留客人饮酒。酒过数巡,两人以闺阁中的事互相开玩笑,玩笑开得很淫秽下流。正好江城在窥视客人,躲在一边全听到了,就暗中把巴豆放在汤中让丫环端进去。一会儿,王子雅上吐下泻不堪其苦,只有微弱的呼吸了。江城让丫环问他说:“还敢无礼吗?”王子雅这才明白病的来由,呻吟着哀求,这边绿豆汤早已备好待用,王子雅喝了吐泻才止住。从此,同窗之间告诫,不敢到高家饮酒。

王子雅有一家酒店,店内摆放了许多红梅花,他经常设宴款待同辈朋友。高蕃托辞要参加文人结社,禀报江城后来赴宴。傍晚时分,众人正在尽情畅饮,王子雅突然说道:“正好有一位南昌著名的艺妓在这里居住,我们可以邀请她一同共饮。”众人听后十分兴奋,只有高蕃站起来告辞。其他人拉住他说:“闺中夫人虽然耳目灵通,也听不到、看不到这里来。”于是众人相互发誓对此事缄口不言,高蕃这才重新落座。不久,艺妓果然到来,她大约十七八岁,身上的玉佩等装饰发出清脆的声响,如云的发髻梳得高高的。当被问及姓氏时,她回答道:“姓谢,小名芳兰。”她的谈吐优雅风流,满座的人欣喜若狂。而芳兰还是专意于高蕃,频频向他暗送秋波。被众人察觉后,故意将两人拽到一起坐下。芳兰偷偷拉起高蕃的手,在他的掌心用手指写下一个“宿”字。高蕃此时心猿意马,想走又不忍心,想留下又不敢,不知所措,犹豫不决。两人密语不已,醉意愈发沉醉,高蕃甚至把家中的一切烦恼都抛到了脑后。不久后,酒店中的客人渐渐离去,只有远处座位上有位美少年,对着烛光独自饮酒,有个小僮仆在一旁捧着手巾侍候。众人偷偷议论那少年高雅。不多时,少年喝完酒,离开了酒店。小仆人进来对高蕃说:“主人在外等候,有事相商。”众人一片茫然,只有高蕃脸色大变,匆忙告别,随即离去。原来那少年就是江城,僮仆就是家中的丫环。

高蕃跟随江城回到家,趴着吃了顿鞭子。从此以后,江城对他看管得更加厉害,连朋友亲戚之间的喜庆吊丧活动的往来都中断了。学政到县学来考试诸生,高蕃因为对试题内容讲解有误被革除功名。一天,高蕃与丫环说话,江城怀疑他与丫环有私情,就把酒坛子戴在丫环的头上打她。打完又把高蕃和丫环绑起来,用绣花剪刀在两人肚子上各剪下一块肉,又将这两块肉交换贴在各自的伤口上。松了绑之后让他们自己包扎伤口。过了一个多月,贴在伤口上的肉竟然长上了。江城还常常赤着脚把饼踩在尘土里,呵斥高蕃捡起来吃掉。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。高母由于思念儿子,偶尔到儿子家,一见儿子骨瘦如柴,回去便痛哭流涕,简直不想活了。夜里梦见一个老头告诉她说:“不用忧愁烦恼,这是前世的因果报应。江城原是静业和尚所养的长生鼠,公子前生是读书人,偶然到静业和尚那里游玩,误杀了长生鼠。今世变成恶报,这是人力不能改变的。你每天早起,诚心诚意地念诵一百遍观音咒,一定会见效。”高母醒来把梦告诉丈夫,两人都感到奇怪。夫妻二人遵照指教,虔诚地诵经两个多月,江城蛮横如故,越发张狂放纵。听到外面锣鼓响,不待梳妆完毕,攥着头发就跑出来,傻乎乎地眺望,千人对她指指点点,瞅着她,她心安理得,全当没事一样。公公婆婆都感到羞耻,又不能阻止她。

忽然有个老和尚在门外宣讲佛法因果,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,像一堵墙。和尚吹鼓上的皮革发出像牛叫一样的声音。江城听到动静,立刻跑了出来,见人多得没有空隙,就让丫环搬来木凳,高高地站在上面看。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她身上,江城却浑然不觉。片刻后,老和尚结束了讲经,拿起一盂清水,朝江城走去,说道:“莫要嗔,莫要嗔!前世也非假,今世也非真。咄!鼠子缩头去,勿使猫儿寻。”讲完后,吸了一口清水喷射到江城脸上,一下子眉黛脂粉湿漉漉地往下流,沾湿了衣襟衣袖。众人都吃了一惊,以为江城会暴跳如雷,但她只是擦了擦脸,默默地回到了家。老和尚也离开了。回到家后,江城呆坐着,一片茫然,整天不吃不喝,只是扫了扫床铺就躺下了。半夜里她忽然把高蕃叫醒了,高蕃猜想她要解溲,就把尿盆捧上来,江城推开它,暗暗地拉着高蕃的胳臂,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。高蕃禀承妻命,害怕得四肢发抖,像是得到了皇帝圣旨。江城感慨地说:“让郎君变成这样,我还怎么做人!”她用手抚摸着高蕃的身体,每当触及到刀伤和疤痕,就忍不住嘤嘤地哭泣,甚至用指甲掐自己,恨不能立刻死掉。高蕃看到她这般状况,心中实在不忍,不停地安慰她。江城说道:“我想那老和尚必是菩萨的化身。他用清水一洒,我就像更换了肺腑。现在回忆起从前我的所作所为,都像隔了一世。我当时难道还算是人吗?有夫妇不能欢聚,有公婆不能侍奉,这到底是什么心呢?明天我们就搬回家去,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,也便于侍奉问安。”江城絮絮叨叨说了一夜,如同诉说夫妻十年的阔别一样。天刚亮江城就起床,收拾衣服收敛器具,丫环提着箱子,她自己抱着被褥,催促高蕃前去敲父母的房门。母亲出来吃惊地询问,高蕃把江城的心意说给母亲。母亲还在犹豫,江城已经和丫环进来了,母亲跟着进来。江城伏在地上哀声痛哭,只求母亲免自己一死。母亲看出江城的真心实意,也哭着说:“我儿怎么忽然变成这样?”高蕃给母亲详细叙述了江城听和尚讲经的情况,母亲这才明白是自己先前做的梦应验了。非常高兴,招呼仆人为儿子儿媳打扫旧居。江城从此事事处处尊奉公婆的颜色,顺从公婆的意愿,比孝子还好。见到外人,腼腆得像个新娘子。有人拿她过去的事开玩笑,就害臊得满脸通红。而且她为人勤俭,善于积攒家业,三年工夫,公婆不过问家政,而家产已富过巨万。高蕃也在这一年中了举人。江城常对高蕃说:“当日一见芳兰,至今还记着她。”高蕃因为不再受妻子虐待,已经心满意足,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,对江城的话只报以唯唯诺诺而已。正好高蕃赴京城应试,几个月才回家。进屋一看,芳兰正与江城下棋。高蕃吃惊地问怎么回事,原来江城用数百两银子为芳兰赎了身。这件事浙中的王子雅说得最详细。

异史氏说:人生所造的罪业,件件都有报应,而只有报应在夫妻之间的,如同长在骨头上的恶疮,毒害尤其惨痛。每每见到天下贤惠的妻子只占十分之一,悍妇占十分之九,也可以看出人世间能修善业的人少。观世音菩萨法力宏大,为何不将盂中净水洒满大千世界呢?